第2章 有时候你并不觉得还有什么可能性
无论是情人节、妇女节、母亲节、七夕、圣诞节,在我们这儿处理方案都是一样的。我按时回家,然后跟孩子妈说,出去吃。我们走到小区外面、马路对面唯一的一家西餐馆。孩子妈负责点菜,她一定会点最便宜的套餐给我,儿童餐给儿子,自己点一个沙拉一个意大利面,有时候她会想一想,再要一盘鸡翅,有时候她又想一想,说沙拉不要了,吃我套餐里的,有时候她再想一想,把套餐退掉了,只点一份饭,因为不想让桌上出现碳酸饮料,她对服务员说:就这样,三杯水。
我总是建议说,我们坐两站地铁到购物中心去,那里有许多评价不错的饭馆,尝试一下别的口味。但她说,多累啊……
儿子对着一个颇像收音机的儿童随身听聚精会神地听一个故事,孩子妈在看手机,我想我们应该说点儿什么,像我们工作最初的几年,经常在一起讨论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或者像我们刚谈恋爱的那几年,还没毕业,说着周围同学老师的八卦。那时候有那么多话,怎么有那么多话……眼下说点儿什么合适呢?公司的股权改革?每天出幺蛾子的人事?完不成的KPI?
以前我要是长时间地看着她,她会抬头问我在看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问了。大概……她既不关心我,也不关心我眼里的她自己。她回家洗了脸之后随便用一个大夹子把头发一夹,散落的碎发飘散着,看着像我奶奶。小时候我中午去奶奶家吃饭,她就是这样,头发上沾着一点儿白面。
吃饭变成雷打不动的形式是从我前年送了她一个名牌包开始的,她并没有因为我送包而高兴,拿过去、打开包装的时候,她的表情是错愕的,她叫着:这是什么颜色,你怎么挑的。一个星期之后,我问她包去哪儿了,她说卖了。我说钱呢,她说买股票了。
后来过节了。我说出去吃吧,她说好。走。那天吃饭的时候,她说要给儿子去香港买份保险,顺便给我俩各买一些。我的保险受益人是她,她的保险收益人是儿子。
在儿子刚出生的几年,她特别迫切地想改变家庭环境。我父母以照顾孙子的名义来和我们住,我们租的房子特别小,新生儿用得上、用不上的东西又在以几何级数增长。夜里,我们终于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会和我聊天。有两类话题。一种是,谁谁谁的老公怎么会照顾孩子,他会自己亲手给孩子做鱼丸,挑出所有刺,做得软绵绵的;另一种是,谁谁谁的老公特别能挣钱,他们家刚换了大房子。他们都过得很幸福。你看着办吧,你总得占一头吧?她问。
所以,那时候,我不怎么想回家,我希望我回家的时候家里其他人已经睡了。我连卧室都不进,直接在沙发上躺着,就这样了。我想她喜欢儿子比喜欢我多……我可能还是喜欢她多过喜欢儿子……这种想法过了段时间变得不太确定。
有一次儿子不吃饭不说话,一边叫一边满地打滚,她在旁边不说话,像她已经遭遇了千百次同样的情境般冷冷地看着我,像在说“看吧,终于该你想办法了”。我觉得我既不太喜欢她也不喜欢儿子。我想把手里的昂贵的进口塑料碗扔到地上,想把该死的屁孩子拎起来捆到椅子上,塞上一个喂饭的漏斗或者直接插上以色列人的滴灌系统……最后我只好把儿子抱起来,他哭得直打嗝,我拍着他不断起伏的背。孩子妈在旁边举着蓝色的塑料勺说:饭还是得吃。我说:等一下等一下。
我妈问我喜欢她什么。我说她很真实,很直接,没那么多阴阳怪气。我妈从鼻子里发出了哼的一声。她其实翻了白眼,只是尽量克制不想让我看出来。
你自己栽的果,自收自吃吧……
我真的是喜欢那种不必猜疑、断定她在吵架之后会与我和好的感觉。作为一个闹别扭就不说话的冷暴力爱好者,我实际上特别介意别人用这样的方式对我。我是我自己的底线。
孩子妈看着手机,说,多长时间了,还不上菜,催催。我抬手,叫服务员。
孩子妈的一个朋友之所以结婚是因为她背痒,她老公准确地挠到了痒点。别人问她喜欢我什么,她说因为我的书包里总有一包纸巾。
隔壁另外一桌的一家人正在吃三盆食物。儿子关掉他的随身听,默默地爬到我腿上。我问他,你看他们在吃什么。儿子冷冷地说,屎。孩子妈抬起头来,看了看隔壁桌,赔了个笑脸。儿子攀上我的肩膀,坐在我身上。我把他揪下来,他叫着:“饿了!”不久他哭了。
上菜,吃饭,儿子哭,儿子吐,她在擦,我在喝水,她斥责我,儿子又哭……我抱走儿子,在饭馆门口看金鱼,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吃完了,打包了剩下的菜。我说我没吃呢。她说回家吃吧,反正也凉了。
有时候觉得这么过过不到头了,或者这么过马上要到头了。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她在儿子床上睡着了。我没叫她。她回到大床上是几点了?我翻了个身。她的吻轻轻的,动作很温柔,捂住我的嘴。我不动、不再出声,而是享受着这种被动、缓慢、渐入佳境的迷茫。
“怎么了?”我问。
她已经躺在我身边,身上微微出汗。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情绪激动的台湾教授在电视上说:怎么判断女性是不是真的达到性高潮了,看她屁股是否出汗。有时候,真得感谢上帝,谢天谢地自己仍然有取悦人的能力。确定这点并不容易。冷静下来免不了有所怀疑。
“不知道。想起以前了。”
以前……并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听到那首歌了……”她笑着说。
“叫什么来着?”我问。
她说:“下次换一家餐厅。”
我说,好。
我们没能完整准确地哼出那首属于我们记忆的歌。那时候,我们在她的房间里沉默地听那首歌,没有说话。房门开着,她妈妈在焦虑地为我准备一杯茶。晚风从窗外吹进来,有一点儿热流,混着丁香的香味。
2016-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