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漠箫声
火星四溅,而后偃旗息鼓。短暂的欢愉归于静寂之后,大漠更显得空旷。马儿睡去,人群散去,便又只剩了我和许沉渊。
我发自内心地抗拒这种独处,却又有一丝可耻的渴望。身边的这个人,总是将残酷的现实和美好的幻想糅合在一起,然后一并交付到我的手中。
夜晚了,风停了。他站在我身边,身形有些寂寥单薄,与被削薄的羊皮卷有些相像。头顶一轮残月,安静的月光并没有让他变得多沉静,反倒他像是被洒了一身面粉,狼狈不堪,无助茫然。
我忽然想起了屋子里的暖炉。
“炉子都要烧完了,我们回去吧。”
“烧完了再续就是了,这里不会缺熏香。”
他拒绝了我,我也不再打算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带他回去,甩下他自己上了楼。他没有跟上来,我也乐得清静,在烛火早就熄灭了的黑暗房间里靠着门发呆。
月光尤其讨人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阻止它进入我的视野,照亮我并不想看到的东西,譬如那香炉,或者头顶的神鸟纹绘。
我紧了紧衣服,缓缓地蹲下了身。体温算是降了些,但头还是昏昏沉沉。我一闭眼,天神古老的声音便出现在我耳边,萦绕不散,挥之不去,伴随着心脏一下下的绞痛,折磨得我无法安眠。帽子上的绒毛轻轻拂过我的脸颊,给了我些微不足道的慰藉。
我捏着铜铃,用指尖感受着深深浅浅的刻痕。我磨着上面不知什么时候生出的锈迹,想着阿妈的脸,也想着上一次见到哥哥的时候,他的样子。
眼前的光似乎挪动了一下,看来我已经过了很久时辰。我跌跌撞撞摸向床榻,躺上去的一瞬间好像解脱,只是与神鸟不可避免的对视让我感觉我去了另一个囚牢。
许沉渊在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晚上要去哪里睡觉,毕竟房间都被占满了。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没有听过箫声,也没有见过箫。当这种略带沙哑的内敛声音传进我耳朵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是否是天神下凡。第一个音起,我的心头便颤了一下。那突如其来的悲凉声音就像从冰川掉落的锥,在沉寂已久的湖中传出一个洞来,惊心动魄。而后的声音却变了,不再是冷冽锋利的锐物,而正如刚才的湖面,任冰锥坠落,永远温柔地、不急不躁地填满所有的波动和热闹,覆之以平静与柔和。
只是就算以水作比,还是难掩其中无尽的凄凉。箫好像中原的筚篥,轻而易举地就能和大漠风沙融合到一起去,将本来就令人避之不及的空虚和苍茫放到最大,然后随着风飘进每个人的心脏之中。我本想起来一睹究竟,看看那箫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却被忽如其来的一个转音定住了脚步,一直低沉婉转的曲音像是乘风破浪一般跃上云霄,好似月上仙女在冷清的月宫之中独身凭栏、孑然而立。
然后我听到了浪声。也许是我的错觉,但那一瞬间,风吹沙海的声音无比真切,闭上眼睛,我看到的全都是受了惊瑟瑟发抖的花儿。
高处花惊风骤。
我推开门,站在高处看到了月下人。没有大风、没有沙狼,许沉渊的长发安安静静地垂着,月色悄然洒落,甘愿为他做了陪衬。
只是月影之中,他更显孤寂。
我站了很久,吹了不知道多久的风。但就算头晕得难以自持,我还是盯着他,没有半刻移开目光。
忽然一阵大风袭来,携着黄沙在他身边卷起了风暴。箫声断断续续,再没了后文。他趔趄一步,收起箫,然后转身看到了我。那眼神,不乏落寞和失望。
我只一瞬间便明了,他刚才吹箫时,想的并不是我。
所以才会在看到我的时候,露出那样的眼神。
我转过身进了屋子,给他贴心地留了门。他也没有辜负我的好意,走了进来,关牢了窗子,坐到了我床边。
“还不睡?”
“你吹箫我怎么睡得着。”
他给我掖了掖被角。
“刚才刮了大风,我怕你窗子没关好,再受了凉。”
“受凉的是你,大晚上的站外面吹夜风,你是不是不知道大漠的风有多狠,真冷起来,能把你寒到冰窖子里去。”
“你是在担心我,所以才出来看吗?”
我别过头。
“我只是嫌你太吵。好了,现在你也不吹了,我要睡觉了。”
他凑近我,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
“好梦。”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再看他,又不想被他看到我睡觉的样子,所以缩得更紧。被子沾惹了熏香气息,闷得我透不过气,不过一会儿就把头钻了出来。我听到他叹了口气,轻轻骂了我一句小傻瓜。他续上香炉,屋子里又热了起来。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驿站被吹得喀喀作响,但我却越来越昏沉,睡意渐浓。
但我并没有睡过去。相反地,小半个时辰之后我忽然惊醒了。
我震颤一下,冒出一身冷汗。他发觉我的动静,给我盖好被子,然后似乎放了心,披了衣服带了笔墨,轻轻地出了门。声音之小,我醒着都差点没发觉他的离开。他的脚步声很轻,不过还是能感受到地面的微震。他走到暗泽的房门口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渐行渐远,没做停留。
我默数了五十个数,也做贼一样起了身。我蹑手蹑脚开了门,站在走廊上望了望,看到下面的沙地没有人,便准备下楼。
结果一转身,暗泽的房门便开了。我一惊,忙想躲藏,却发现出来的只有暗泽一个人。他同样面色憔悴,黑色的厚厚长衣都遮盖不了他的孱弱。
“你……”
“这么晚了还不睡,在这里赏月?”
他的声音有些虚浮,但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快,令人舒心。而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掌握了很多蒙族词汇,都能磕磕巴巴和我聊起天来了。
“屋里太闷了……而且外面还刮大风,开窗户的话屋子里也会进沙子,不如自己出来透透气。”
他点了点头,和我一起靠在了栏杆边。
“过几天就要回中原了,舍得吗?”
“舍不得。”
他投来心疼的目光:
“也是,你怎么会舍得,毕竟你在这里呆了十六年。”
“是十七年。”
我否认,不过他猜的还是很准的。
“好,十七年,那我也只比你大了三岁。不过说起来,你还比清乐公主大两岁呢。”
又是清乐公主。
“你认识公主?”
他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不过将军认识,而且……算了,我早晚也会认识。”
我没有听懂他省略的那一部分,但也没心思追问。他抛来的话题,我向来没有了解透彻的欲望。
“许沉渊去哪里了你知道吗?我听见他敲了你的门。”
“我不知道,兴许是怕打扰你休息去了将士的房间里吧。至于敲门,我并没有听到。”
哪有人去睡觉还带着笔墨?骗子。他肯定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不说他了,你这么晚了怎么也不睡觉?”
“我呀,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就出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他轻笑:“毕竟我可是为你找了草药,可不希望你再着风了让我功亏一篑。”
“切,我哪有那么柔弱,我长这么大都没有生过病!”
“好,你不柔弱,这只是一场意外。是我们不好,让你发了高烧。”
我顿了顿。
他是在说,因为他们的到来,才让我遭受了神罚吗?
我可没那么容易被他一笔带过我心里的愧疚。我清楚得很,我是自作自受,跟他们没关系。
“等你去了中原我补偿你,好不好?”
“补偿?你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补偿我。”
他却不理我,自顾自地说:
“中原有很多好吃的,你之前给我吃的酥子中原也有,而且有很多种类,到时候我带你去苏子堂,他家的酥子是京城最好吃的。”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回了中原,我住在哪里呢?”
他迟疑了。而就是这迟疑,让我笃定了许沉渊的想法。
许沉渊不可能让我住进他的将军府。
“果然,许沉渊没打算收留我。”
“不是不是,将军……将军是认真的,但你确实不能进将军府。”
“我清楚,你不用这么紧张。只是我又不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就是烦他没告诉我这一切而已。毕竟中原那么陌生,万一他把我抛下了,”我耸了耸肩:“那我找谁哭去呢。”
“你可以住我家的,我家没有人管得了我,我说了算。”
暗泽说这话的时候略带一丝自豪感,这种自豪感成功地逗笑了我。
真是个小少爷,这样的小少爷敢来上战场,也是很了不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是的,”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责怪和委屈,像是在对我撒娇,却又没有一点点令人反感的矫揉做作:“将军还是将军府的大少爷,但我已经是家主了。”
“家主?嗯……那你一定很厉害。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暗泽……嗯,就叫你暗家主?”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
“伸出手来。”
“你干嘛?”
他有些不耐。
“给你写我真正的名字。”
他拉过我的手,手指小心翼翼地在我掌心划来划去。只是令我疑惑的是,我们都知道我看不懂汉文,他却偏要这么做,实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但我还是就这样云里雾里地任他写完了。
“我不叫暗泽,我叫青岚。青山的青,山岚的岚。而且你也不要叫我家主,叫我青岚就可以了。”
“为什么不能叫你家主?你们中原不是很讲究尊称的规矩吗?”
他哼了一声。
“没有为什么,反正你不能管我叫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