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阿旺
暗泽,不,青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别扭,像个不愿意大方承认自己心里想法的孩子。我看着他微侧的脸,难得地观察了他一下。
他没有许沉渊那样深刻的轮廓,就是鼻梁高挺的线条也不能掩饰他整个人透出来的柔和气息。他的头发其实很短,软软踏踏的顺毛,总是让我联想到调皮的大黑狗。他的眼角有一颗泪痣,像是一只小精灵,总是乖巧地待在他脸上,让他开心时更灵动,难过时更惹人心疼。
总之他是个很干净的人,远比许沉渊让我看的明了。他就像一碗清水,我一眼就能看到底,毫无杂质。
而许沉渊呢?我不免又想起他。他虽然温柔,但我却觉得他深不可测。他的眼睛里永远不会直接透露出他的真实想法,哪怕是纯粹的淡然或是炽热,全部都是他的伪装。
当然,也可能是和青岚相比之下我产生的错觉。
当我出神时,青岚刮了刮我的鼻子。他的手指冰凉,冷了我一激灵。
“来拉钩吧。”
“拉钩?”
“到中原我一定会带你去吃酥子的。而且如果你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拉钩约定。”
“你都二十岁了,怎么还玩这些小孩子的东西。”
“约定要有仪式感嘛。”
没办法,我只能伸出手跟他拉钩。和我达成约定之后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眼角弯弯,嘴唇也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勾住我的小指,又用拇指用力地和我对扣,总之十分郑重,像是这个约定不容任何人亵渎一般。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我第一次在夜晚的寒风之中感觉到了温暖——是真正的、不借助任何工具而发自内心感到的温暖。
“为什么这么认真?我不过是个天山族的姑娘。”
“你想知道理由?”
我点点头,心想总不可能是我对他用过法术的缘由。
“这可不能告诉你,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讲给你听。”
“小气鬼。”
“嘿嘿。”
然后又是寂静。几颗砂砾被吹到了我的脸上。
“如果,我是说如果……”
青岚慢慢地转过头,认真凝视着我,倾心聆听。
“如果我们不会再遇到了怎么办?”
他哈哈大笑一声。
“相遇有两种,一是缘分,二是随心。我因为缘分遇到了你,就一定会随着心找到你,无论你在哪里。”
“你们中原男人都这么会说情话?”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且不是所有中原男人都有我这么会说话。”
我笑了笑。
“许沉渊刚才还跟你们的士兵说我是他夫人呢。”
他愣了一下,有些无措,本来亮晶晶的眼睛黯下了光。
“我只是开个玩笑,但你一定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不管你遇到什么,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他说这话时笃定极了,我却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个简单的约定却说得这么深情,就好像他早就预见到我的将来会多么凄惨一样。
他一定是知道什么的,但如果我问,他会告诉我吗?
“青岚,许沉渊真的是去休息了吗?”
“那将军还能去哪里?这么晚了,难不成去沙漠里寻宝?倒是你,说着出来透气,实际上是要找将军吧。”
“才不是,谁担心他,我睡觉了,你也早点吧。”我一拍脑袋,想起来他胸口的伤:“这里不比神池,你在神池口呆一天伤就能好大半,在这你怕是要躺好久,别吹风了,好梦。”
然后我就走了,没有回头看他。只是余光瞥见他低下了头,似乎心有愧疚,然后把手放在了胸口。
于是我想,他一定是在为欺骗了我而愧疚吧:也许他的胸口根本没有伤,而为我退烧的草药也不是他找的,他同将士们那样说,只是为了增添我的好感而已。
真是可笑。
而后我一夜安眠,醒来时阳光普照。许沉渊依旧在我身边,用他一贯的平淡和温柔陪着我。只是我再见到青岚时,他的脸上肿了一片。他的脸色又恢复成了我第一次见他时的那种阴沉,和昨晚月下的那个小少年全然不同。许沉渊没有给他任何关心,两人之间的关系仍是上下属,一个发令,一个绝对服从。
可我知道,昨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青岚脸上的伤总不可能是他睡出来的。
而且直觉告诉我,这伤八成来自于许沉渊。
可是青岚有伤啊,我虽不知胸口的伤之真假,但族人们的箭我却是看在眼里的,那被穿透的软甲、被刺出血的手臂,都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如何青岚都是负伤的士兵,再做什么,都不至于许沉渊如此对待他。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触了许沉渊的逆鳞。
但后来我才知道,我想错了。真正触他逆鳞的人都被他从这个世界上抹杀的一干二净了,他这一拳,不轻不重而已。
驿站仅剩的几个小二打来热水给我,又胆怯地向我行礼。我听着他们用我熟悉无比的蒙语对我说着中原的礼貌话,心里五味杂陈。但我又做不了什么,只能道谢,然后沐浴。
说实话,早晨起来便沐浴实在是我人生头一回,像是什么都还没做就要收官一般令我颓废。而且令我不解的是小二还送来了不知哪里来的花瓣,嘱咐我要放到水里,说是许沉渊的命令。
真是奇怪。
明明是沙漠里,这些花瓣却红得滴血,飘在水上,晃晃悠悠的。我忽然就想起了许沉渊提过的船,于是好奇地捻起一片放在手里端详。
“你为什么会浮在水上呢?一定是因为你很轻。”
“可是木头又怎么会浮在水上呢?”
“是因为船会把水排开。”
许沉渊突兀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扑腾出不少水花。他听到动静,轻轻敲了敲屏风,声音离我更近。
“你没事吧?”
“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我只是担心你。”
“我洗个澡你担心什么!怕我淹死不成?!”
我生气极了,所以声音都带了前所未有的恼怒。他估计是被我震慑到,不再说话,带了门出去了,留我一人在屏风和热腾腾的水汽之中心有余悸。
这就是我未来要面对的亲密关系吗?
我并不想要。尽管我曾经也幻想过和意中人共浴,但我此刻只剩下抵触。
头顶的神鸟仍在,翅膀却没了我第一次见它时的光泽。水温逐渐冷下来,我不知不觉地把自己蜷成了一团。屏风外暖炉的白烟像婀娜多姿的舞女,在我面前尽展风姿。眼前仍挂着略大的白色大氅,精致华贵,却掩不住陌生。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小到我和许沉渊两个人同时在里面的时候我会觉得拥挤。但这也是我从前来驿站时最喜欢的房间——因为它很小,狭窄的空间会给我带来无尽的安全感,头顶的神鸟会在我看它的时候亮起耀眼的光泽——那时它肯定我的神力、肯定我神女的身份,将它作为神鸟的恩赐降予我,然后像揽星光那样拥住我。
可是现在不会了。
一切都变了,从前的一切都不会再出现了。
我掩面而泣,泪水在冷掉的水上绽出涟漪。
……
再出门时,我被一个黑影扑了个满怀。我忍住没有叫,然后才看清,许沉渊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牧羊犬。黑色的皮毛油光发亮,两眼之间还有一个浅棕色的斑点,让它看起来就像狗中的神童。它围着我打转,尾巴摇啊摇,还伸着舌头吐着气,时不时舔舔我的手心,弄得我直痒痒。因为它太像族里的那条大黑狗,我便又开始怀念我的过去。
正逢清早,我不可避免地想到属于我的那三十一只羊。每天早晨我都会见到它们,带着它们走过潺潺溪流,穿越广袤的平原,到达它们最喜欢的草原,然后看着它们大快朵颐。它们听着我的铜铃声,我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哪里,开心的时候会跟在我身后咩咩叫,不开心的时候也会咩咩地叫,总之给不了我清净。让我又爱又恨的是那只凶巴巴的头羊,它的眼睛有些吊,眸色也很浅,但比其他羊都水润得多。那双大眼睛总是滴溜溜地转,盯着我手里的铜铃,目不转睛。
想着想着,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咩咩声。我猛地转头,却只看到苍凉大漠,万里黄云,高耸连绵的山化作一条低矮的线。
空无一人。
也许,我真的离开了我的天堂。
牧羊犬又舔了舔我的手心,我下意识躲开,手腕上的铜铃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它的尾巴又动了动,然后软了些,想来应该是很喜欢。
于是我取下一个铃铛,串成一个小链子挂在了它的脖子上。
“阿旺,你就叫阿旺好不好?”
它叫了几声,然后卧在了我的脚边。于是一人一狗,坐在走廊上看着远处让人眼盲的黄沙,将眼下忙碌的中原官兵和香喷喷的炊烟视若无睹。
“阿旺,你说阿妈会不会想我?”
“她一定很讨厌我了,我没有听她的话。”
“你说,那些羊怎么办呀?阿妈腿脚不好,怎么才能放羊呀?也不知道阿麦格小弟弟会不会念我阿妈给他做酥子的好,接我的班呢。”
“你说……”
算了,说再多也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