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灯如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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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逆君意

一直以来,饭桌上都只有我和阿妈两个人,除了族里的祭典之外,很少有一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

于是在将军府的第一顿饭,吃得我心惊胆战,生怕哪里做错了、不得体,让老将军瞧不起我。人在自卑的时候总觉得周围的人都看不上自己,即使温柔如老夫人,我也总觉得她也只是维持着面上的礼貌而已。

但事实真的并非如此。

毕竟是饭桌上,许沉渊没有那么照顾我了。他甚至没有给我夹菜,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又或许是他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表露对我的感情,我便只能盯着面前的一道素菜吃。若不是老夫人体贴我,我这一顿饭也许只能吃青菜了。

“沉渊,姑娘第一天见我们肯定羞涩,对中原礼仪也不熟悉,你也不照顾照顾人家,怎么办事儿的。”

我连忙摆手,许沉渊却又红了耳朵:

“这不是有娘您照顾着吗。”

老夫人筷子一撂,佯装生气:

“你娶媳妇儿还是我娶?”

许沉渊连忙认错,夹起一块肉,却和我隔了一个季夏,放也放不进我的碗里。手顿在半空,放也不是,起也不是。季夏看着热闹,笑了起来,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只好对我说:

“不用这么拘谨,把这当自己家,想吃哪个就夹哪个。”

我刚放下心,老将军却又把我的心提起来了:

“将军夫人早晚是要见圣上的,真想吃哪个吃哪个还了得?”

我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却像被人戳了脊梁骨,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一点自信就被一盆凉水破了下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夫人瞪了老将军一眼:

“礼仪慢慢学就是了,这是在家,不是在朝廷。”

“人要表里如一,不能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这话一出口,老夫人和许沉渊的脸色同时变了。我清楚,许沉渊是怕心里的小算盘被老将军看出来,而老夫人则是因为刚才那句话被嘲讽而生气。

果然,老夫人胸脯都往上挺了挺,一对杏眼圆睁,显然是发怒的前兆:

“你的意思就是说我虚伪?”

老将军低下头继续吃菜:

“我没这么说。”

“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你刚才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谁说的?”

“反正不是对你。”

季夏明显看多了两人吵架,当无事发生,吃得津津有味。许沉渊离家有一段时间了,相劝又不知从何处插嘴。我这时却不知道哪里萌生出的勇气,轻轻扶了扶老夫人的胳膊:

“夫人不要动气,将军肯定没有说您的意思。礼仪我会学的,不如……不如就现在学!”

老夫人没有看我,仍然瞪着老将军。季夏埋下了头,许沉渊也把目光投向了我。老将军抬眼看了我一眼,而后喝了一口酒。

“许邵宇,要不是萨纳尔劝着我我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原来老将军叫许邵宇。

“那是人家萨纳尔懂事,哪儿像你,一把年纪了无理取闹。”

我在心里为老将军捏了把汗:这话一出口,他怕是要被老夫人好好教训一顿。

“好你个老头子,嫌我老是不是!好、好,外面那么多好看的小燕子,你去找她们!”

老将军眉头一皱:

“你胡闹什么,当着外人的面多丢脸。”

“爹,萨纳尔她不是外人。”

老夫人也搂了搂我的肩膀:

“就是,胡说什么你,这可是咱们家没过门的儿媳妇,哪儿来的外人?”

老将军一看不敌,索性乖乖闭嘴,埋头吃起了饭。许沉渊看向我,眼眸沉静如水,莫名让我安心。季夏也抬头看着我,眼里仍是好奇,同样没有任何的恶意与贬低。而我,方才还因为自己是这口角纷争的源头自责。

但老夫人说归说,气也消得快,很明显不是第一次这么吵架了。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方才不过是一个正常家庭中的平常吵闹,看似纷争矛盾的背后,是不可多得的美满和幸福。

不过我吃几口菜的功夫,老将军和老夫人便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开启了新的话题。季夏也时不时参与进去,一时间成熟的、稚嫩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其乐融融,如春日暖阳一般令人愉悦。趁着他们说的欢,和我一样沉默的许沉渊终于得空,夹了一大块鲜嫩的鱼肉放到了我的碗里。我和他交换一个眼神,他笑,我也笑。

一切都再平淡不过,可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却翻天覆地,像是经受了一场天神满含祝福的洗礼。

可是老将军却总能把话题带到令我心生畏惧的方向上。季夏吃完最后一口饭刚要离开,老将军又板起脸,严声:

“吃完了甩手就走,成何体统!”

季夏愣了一下,眼眶一下就红了,软软地又坐了下来。老夫人也没有安慰季夏,任她垂着头,闷闷不乐。

“萨纳尔是天山族人不懂中原规矩,你也不懂?看来是平时我把你惯坏了!”

“爹,季夏不一直是这个样子,怎么今天发这么大火。”

老将军仍瞪着季夏,不理许沉渊:

“头抬起来!长辈和你说话,低着头什么样子!”

季夏的头还是低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知道她哭了,但坐在旁边,我也做不出什么,只能在桌子底下试探着拉她的手。她却甩开我的手,愤然抬头和老将军犟嘴:

“为什么萨纳尔姐姐不懂规矩你就不说,还要当着姐姐的面训我!”

“训你就是训你,还要分时候了吗?从前惯着你是你小,现在你长大了!”

“我才八岁!”

老将军气得一捋胡子:

“八岁?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刚率军收复天山族立了大功!过不了多久圣上就要下赏赐,说不定还要圣驾将军府,你这么不懂规矩是要给家里带来灾祸的!”

老将军声音很大,我的脑袋也嗡嗡作响。收复天山族五个字又被提起,无一不在众人面前血淋淋地揭示我的身份。

我是个叛徒,是个俘虏。

果然,老将军是借着训季夏,来提醒我让我不要妄想成为将军夫人的吧。

顿时我也没了胃口,刚刚被季夏甩开的手无处安放,无力地垂在椅子旁。我也低下了头,看着我手腕上的铜铃发呆。老将军说什么我都不再听了,我只是看着铜铃上的纹刻,心中愈发酸楚。

“沉渊,你见了圣上了,圣上可说要给赏赐?”

“说了。”

“赏什么?”

许沉渊顿了顿。

“圣上本要赏赐黄金与宅邸,我没有要。”

“那你要的什么?”

许沉渊迟疑了一下,而后鼓起勇气开了口:

“要了一个愿望。”

这下在座的人都惊了一下:向皇帝要愿望?如何荒唐!

“你要的什么愿望?”

“希望圣上将清乐公主和我的婚约作废。”

老将军一拍桌子,呼吸忽然急促。老夫人放下碗赶忙扶着老将军,一旁的婢女也拿了药和毛巾围了上来。季夏还在掉着泪,但见老将军如此模样,也担心地叫了起来。

老夫人好声劝着,一下以下拍着老将军的背,老将军这才缓过气。他把方才对季夏的训斥矛头瞬间指向了许沉渊,而许沉渊仍静坐,丝毫不惧比方才更烈的怒火。

“你好大的胆子!那是公主!那是圣旨,你说让收回就收回?!”

“圣上既应允了实现我一个愿望,自然不好反悔,朝堂百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朝堂百官?就是千官都顶不上一个圣上!圣上不应允又如何,就是当堂把你斩了都不为过!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区区一个天山族,就给你胆子让你驳公主的面子、驳圣上的面子?!”

至此,我心中更加怒火中烧。

区区一个天山族?即便天山族没有中原如此繁荣昌盛,也不是蛮夷之地,我们同样有骁勇善战的猛士、有运筹帷幄的谋士、有子民爱戴的首领,怎么在老将军嘴里就如此不堪!

但我也清楚,我此时不能说什么来反驳,万一说错话,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事已至此,我不好反悔,也未打算反悔。婚约之事本就是圣上和您随口一说,为何要我一生不得所爱?”

“你荒唐!”老将军又是一拍桌,那本来安静躺着的鱼似乎都像极了跃龙门:“圣上最忌讳什么,忌讳得寸进尺、目无王法,忌讳功高震主!你以为你姐姐为什么嫁给太子?你以为你姐姐愿意?那是我们送过去让太子登基后不对我们动手的筹码!你这么做,让你姐姐以何自处!”

许沉渊的目光游离了一瞬,而后对上我的眼神,又更加冷冽。

这眼神我认得,是我曾见过的对猎物势在必得的眼神。

“君臣不是主仆,君要臣死,臣并非不得不死。”

“你要翻天!”

我想龙颜大怒时,应许和此时的老将军无二。老将军每一个字,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让人畏惧的气息。就像在阴云之下,等待着雷霆的审判。

“我并非要翻天,也没有不忠之意,但我意已决,爹还请息怒。”

季夏拉了拉他的衣角。

“哥哥别说了……”

我仍僵在远处,不知该做些什么。

如果他没有把我带回家,也许就不会如此麻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