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与老将军的谈话
青岚一定是故意给许沉渊找不痛快的，他清楚许沉渊讨厌他惦记着我，却一次次挑战着许沉渊的底线。
实在不是一个家主应该做出来的事。
我叹了口气，抱着那个盆回了房间。许沉渊没有再看我一眼，想来早就回了房间。我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他房间里的声音。只可惜，我什么都听不到。那雕花盆就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看着它，心里叹了口气。
明天去买些花种吧，养在屋子里，也显得没那么冷清。
……
第二天清晨，许沉渊早早地便起，然后敲开了我的门。他换了身我从未见过的衣裳，长身玉立，却无半点阴柔之气。胸口背后各一只雄狮，鬃毛飞扬，栩栩如生。黑发高束，几缕碎短发更显凌厉之态。温润的阳光之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睫毛蘸着晨间的风露上下颤动，眼里倒映着整个世界。老夫人和季夏都还没有醒，他就站在我面前，仿佛整个府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要去朝廷了吗？”
他没有说话，抱住我，然后把头埋进了我的后颈。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也拍了拍他的背，算作回应。
“怎么了……”
“昨晚睡得好吗？”
“嗯……挺好的。”
“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和季夏出去玩。”
我笑：
“好呀，我等你回来。”
他这才松开我，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我跟着他走到了府门口，目送着他向东方渐行渐远，一步步向着晨光与喧嚣而去，而后消失在其中。
不知为何，我忽地想到了清乐公主。我隐约觉得，他似乎不会回来了。
从他换上官服开始？
或许是更早。
我站在门前发了会儿呆，下人们时不时看我一眼，我也浑然不觉。
太阳一点点升高，光线带上了热度。身后下人们齐刷刷的问候唤醒了我，我回身，便看到了老将军。我向老将军行礼，他便站在一旁，从我委身至站起，一句话不说。
“礼节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我垂头，不言语。
“在送沉渊？”
“是，他刚走不久。”
老将军挥了挥手，遣散了下人，然后带着我上了高高的楼墙。
有些老旧的墙楼，阶梯缝中还有青苔。兴许是下人们泼了水的缘故，清新的水汽味道弥漫在我周身的空气中。老将军走在我前面，步伐很慢却稳健。他的左脚有些跛，想来是受过伤。我想我实在不能畏畏缩缩跟在后面，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他的胳膊明显僵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我和他无声地登着阶梯，直到站在城墙之后。
再映入眼帘的，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楼阁和纷乱繁杂的交错街道。那些漆黑的屋顶上落了飞鸟，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击破了寂静的晨。
“你可知，何为登高望远？”
我看老将军一脸严肃，同我一样眺望着远方，便知他是要与我说些事情了。
“知道。”
“一个人眼界高了，格局便也就大了。沉渊不过及冠之年，人情世故上，还是稚嫩了些。”
老将军嘴上说着许沉渊的眼界不够高，实际上是在讽刺我。我自然听得出来，但我也无可反驳。
“是。”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没有任何感情。
“你可知你与公主差在何处？”
“身份、学识、见解，总之是千差万别。”
他摇了摇头。
“皇家出来的人，从不会妄自菲薄。你是神女，也不应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贬低你，你也只是一味顺从。”
“长辈的话，我不好反驳。况且我一直在山谷之中，不懂世事，的确见识很浅。”
他叹了口气。
“和我讲讲你和沉渊的事情吧。”
“他带着军队屠杀我族人，遭了天神雷罚，所在的山崖被劈断，所有人都摔了下来。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在一个山洞里，奄奄一息。我找到他，将他带回山谷，救了他。”
“你是天山族人，天山族人如何能接纳沉渊？况且你是神女，沉渊濒死之际，你为何不杀了他以报族人之仇？”
我顿了顿，决定和盘托出：
“我没有把他带到族里的寨子，只是把他带到只有我能进的神池，然后从阿妈那里拿了食物和药。至于我为何不杀了他，我想您应该清楚……儿女情长之事，羞于说出口。”
“有何羞于启齿？习武之人从来恩怨情仇清楚明了，爱恨只管说便是，哪儿像他们那群拿笔的，扭扭捏捏。”
“……”
“那青岚，又是怎么回事？”
“许沉渊伤好之后便去了山崖下，找回了重伤的青岚。我将青岚安置下来，同样救了他。”
“萨纳尔。”
老将军忽然叫我的名字，激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在。”
“沉渊、青岚，这两个人放在京城都是举足轻重的人，你救了他们两个，是中原的功臣，也是我和青家的恩人。”
“不敢……”
“但放在天山族，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叛族。”
我被戳中了脊梁骨，背倏地挺直，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一些火烧脸颊的尴尬和难堪。
“据我所知，不管在哪里，背叛都是头等大罪，为人所不齿。”
“……我知道，所以我回不去了。”
“但在这里，你还是天山族的神女，没人知道你的过去。更因如此，沉渊才不能娶你。”
“我清楚，这是僭越。”
老将军没想到我竟然清楚，有些讶异。不过他也不打算说些别的，只继续道：
“从将军府一直向东走，便是皇宫。不过几百步的路，许家走了很多年，”他的语气和眼神忽然凌厉，像高山的孤鹰：“也走得很难。”
我顿了顿。
“太子妃，也是不得已吗？”
提起许沉渊的姐姐，老将军显然不甘心，有些愤懑：
“李氏江山五朝五代，许家何尝不是？刚开始是生死之交、君臣意重，到后来，第三代想除掉第二代，第四代想除掉第三代，许家只有努力跟上皇家的步伐，才能停留在原地——一个王朝可以延续千秋万代，臣子却不可以。功高震主、有反叛之心，都可以成为无妄之灾。若是可以，我想谁都不愿用自己的孩子去换一些东西。”
“那公主……”
“至于公主，只是单纯地被圣上宠爱罢了。只有公主拒绝沉渊的份，没有沉渊拒绝公主的份。就算……”
老将军又摇了摇头，眼神忽地苍老了许多。
“算了，算了……一切自有定数，想来公主今天就会来找沉渊了。”
他转过头，在光下眯着眼睛看我，微微笑了笑。
“等夫人和季夏醒了，和她们去买几身好看的衣服吧。”
我想说些什么，好延缓一下那悲伤在老将军眼中蔓延的速度，但我却说不出什么，只能木木地应了。我离开了，老将军却还站在砖瓦旁边。旁边的旌旗飘扬，阳光照下来，便被旗面无情隔成了碎片。
……
季夏也许是惦记着冰糖葫芦，我下去的时候她也醒了，头发梳得漂漂亮亮，还换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明亮耀眼，像一颗不可多得的宝石。她见了我，小跑着过来拉住我的手，把小胳膊伸到我面前晃：
“萨纳尔姐姐你看，你送我的铃铛我带上啦！”
我蹲下身，对着她笑。那神鸟纹刻的铃铛在众多小巧漂亮的宝石之中显得落寞突兀，像是突入了孔雀群的黑鸭子。
“喜欢吗？”
“喜欢呀！”
“那一定要一直带着，不要弄丢哦。”
季夏重重地点了点头，又伸出小拇指，要和我拉钩：
“我答应姐姐，一定不会弄丢的！”
我也钩上她的手指，用力地紧了紧。她的眼神清澈透明，和方才老将军眼中的万层风霜，截然不同。
“那我们一起等哥哥回来好不好？”
“才不要等他，他回来都中午了，我们和娘一起去天和中街！那儿好吃的好玩的可多啦，衣服也特别好看！而且到了晚上还有舞狮和焰火大会，姐姐要不要去？”
“那哥哥回来就找不到我们啦。”
“他肯定知道我们在哪儿的，不用管他啦，走啦走啦。”
我摸了摸我没仔细打理的头发，有些犹豫。
“那等我梳梳头好不好？”
季夏点了点头，然后又想忽然想到什么：
“我的头发都是我自己梳的，我给你梳好不好？”
“这样……”
“哎呀不用管规矩什么的啦，再说这本来就没什么不应当的，走吧，我给你梳头发。”
看着她渴求的眼神，我实在不忍拒绝，只能答应。得到应许的她格外开心，蹦蹦跳跳地跟我回去了。
只是过程并不是很愉快：天山族经常刮风，且不比中原的风温柔，我的头发变饱受摧残，干枯毛躁，梳也梳不通。季夏一边摆弄一边“训”我，让我以后用芝麻洗头，这样才会又黑又顺。我心中觉得浪费，但想到公主，我便妥协了。
尽管我都没有见过公主，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乌黑柔顺的长发。
“好啦！怎么样，满不满意？”
季夏放下小梳子，和我一起看着镜子。铜镜中模模糊糊映出我有些憔悴的模样，我便不忍再多看一眼，转而打量季夏究竟把我的头发弄成了什么样子。微微侧头，只看到一个圆润的大丸子，丸子中间插了一根缀着鹅黄色小花的发簪。剩下的头发乖顺地垂着，那个丸子变成了众星捧的月。
的确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