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灯如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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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不哭了,有我在

我吹了一早晨的冷风,脚步虚浮无力,并不想和他一起走到那家茶馆。正巧踏出宫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很多来往的马车。

我指了指一匹停在路边正喝着水的小白马,望向他。他瞬间明了了我的意思,顿了顿,问:

“要我带着你吗?”

我点头。他没有片刻犹豫,走到那小白马身边,和主人交谈。主人很爽快地把小白马借给了他,他牵着马,穿过街道,来到了我身边。

“你很少骑马,要小心。”

他对我伸出手,把我抱上了马。小白马抬了抬蹄子,他拽了拽缰绳,然后把我的手攥到手心里,和我一起把缰绳握得紧紧的。

耳后的热气像极了神池的水雾,温热的手掌微微沁着汗。

简直和我第一次骑马时一模一样。

我苦笑一声,把干涩的口水往下咽。

他说过,小白马只属于我一个人,他永远不会带其他人一同骑马。

而现在,他轻易地就毁了约,就像泼出一盆水那样简单。

小白马背上的红布边缀着铜铃,它慢悠悠地前进,铃铛声清脆悦耳,在我听来却像是临终的宣告。

我靠在他怀里出神,他也丝毫没注意到我的神游,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他说的那茶楼。

很巧,我进天京城的第一天就在街上看到了舞女姐姐手里的扇子。那扇子挂在高楼的窗棂上,随风一下下颤动。

而这茶楼,就是那扇子的主人所在的地方。

茶楼很精致,不过比起青岚的风境楼,总是多了很多俗气。它没有多么高洁风雅的字画,没有素净清心的布景,只有我说不出的鲜艳与反感。脚下有很多花生碎屑,空气中还弥漫着难闻的酒味。面前一堵白墙上画了很多我看不懂的字符,但青岚告诉我每一个酒馆都有这样的一面墙,用来给吟游诗人题诗。

我对这个茶楼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这儿的老板能做出什么好喝的冰糖雪梨。可当许沉渊拉着我坐到高楼雅间里时,整个气氛都变了。我的面前放着一碗冰糖雪梨,清澈的梨汁里放着还没化完的冰糖,梨块上还缀着几多小小的茉莉花。

我本想端起碗喝,但放在我面前的镂花勺子恰到好处地救了我一命。我轻咳一声,试图掩饰我刚才粗鲁的欲望,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品。

的确很好喝,冰凉沁口,甘甜的汁水柔滑润喉——尽管我根本不是嗓子痛说不了话。

但它甜的我发慌。

面前的许沉渊看着我,眼里满满都是宠爱。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闪光,像雨停止后的石板路上晃晃悠悠的红灯笼影子。窗外光影变幻,他的眼却像平静的湖,不听风声,不闻雨雪。

我实在是心酸,又不禁沦陷。

如果,如果这眼神是对我的,该有多好。

如果他见到我,也有像见到公主那样喜悦该多好。

我不禁想,在神池、在驿站、在大漠风沙中、在耀眼的星空下,他与我耳鬓厮磨时,心中念的一定是远在天京思念成疾的公主吧。

否则在听到他的箫声时,我为什么会想起那些我最思念的人呢?

第一次,我知道了食不知味的意思。

他只是看着我,不发一语,唇角带着微微的笑。窗外忽地爆发出刺耳的响声,我瞥了一眼,发现街对面是一个三楼高的店正放着鞭炮。那店门口站着一对新人,新娘蒙着盖头,亭亭玉立,放在身前的手像合拢了翅的神鸟。新郎站在她身边,一身红衣,不惊人的脸上却有满溢的幸福。

店门口聚了越来越多的人群,唢呐声也应声响起:我看到新郎牵起新娘的手,慢慢走出拥挤的人群,一步步将新娘子送上了花轿,然后远去。新郎走上最前面的马车,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一个方向逐渐远去。

也许是我看的久了些,许沉渊终于发觉了我的神游。他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慢慢摩挲,最后印下一吻,抬头看向我,虔诚而忠实。

“我一定会娶你,不论多晚。”

我轻轻一笑,向他抛去一个疑问的眼神,问他:

那萨纳尔怎么办呢?

“我娶不了她的,你清楚。”

我垂下了头。

他没有说他不喜欢我,而是直接下了决断:他娶不了我。

真好,他没有否认他对我的感情。

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救赎。

窗外热闹散去,只剩三两成群的孩童,拿着球从明朗的天空下跑过。

我知道,他们是要去蹴鞠。

于是我又改了主意,让他带我去看一场蹴鞠。

天京城实在是大,大到蹴鞠馆子都有很多个。我随便挑了一个,然后又坐下来静静地看。看那些孩童天真无邪的笑脸和飞扬的汗水。围观的人时不时欢呼,一方胜利时我也忍不住笑。我看得入神,几乎忘掉了许沉渊的存在。就这样一直看,看到将近下午,我才疲倦。

早就过了午饭的点:许沉渊平时都是会回家吃午饭的,除了早朝结束晚的时候。可现在我竟然开始怀疑,是不是皇帝其实是一个很守时的人,早朝从来不会晚?他不回家的时候,公主是不是也像我现在一样,拉着他赖着他不让他走呢?

我喝完最后一口茶水,决定放他走了。他的脸上带上了疲倦,显然是累了。

也是,这时候他都在睡午觉的,我也不敢轻易去烦他。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街上。日头高了,已经有些热。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伞,替我挡住了热烈的阳光。他牵着小白马,也没有手来牵我了。

那就这样吧,我也不愿意再体会一次他那炽热的掌心了。

忽地,我的头顶蒙过了一层阴影。我抬头一看,忍着刺眼的阳光,看到了一只断线的风筝。那风筝乘着风飞,晃晃悠悠,像是在留恋它身后的什么。然后它不知飞了多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坠落。

也许是落在高耸的树顶,从此无人问津,高处不胜寒。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抬手去理,一只蝴蝶却落到了我的指尖。我被吓了一跳,它也一样,振翅,在我眉心轻轻触了一下,又飞走了。

我不满地呜咽了一声,许沉渊却笑。我转过头,微微蹙眉,他却松开小白马,食指微弯,敲了敲我的眉心。

“蝴蝶也醉黛美人。”

我听不懂,但大抵不过一句调情的话。

“那以后就叫你小蝴蝶吧。”

小蝴蝶?我不解。后来我才知道,黛,指的是女子好看而乌黑的眉毛。

骗子,都是骗子。

他说完,也不理我皱起的眉,猛地抓过我的手,焦急起来。我一看,我的手腕上起了几个小红斑,轻轻一碰,就又疼又痒。

难道是因为蝴蝶碰了我?

我看向许沉渊,他的眼神却有些迷离,就像有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困扰着他。然后他猛地向我投来一个凛冽的眼神,后又收了回去,宛如他自己就化解了他的那份锋利。

“你的风寒是不是很严重?”

我点了点头。

“看来梨汁还是性寒,不然怎么会起疹子。回去叫太医给你开几服药,一定要吃。”

我摇了摇头,季夏上次在我房间里捣药的那股味道又浮了上来。

“苦也要吃,乖。”

好吧,我吃。

他那么宠溺的语气,又带着一丝丝的乞求和讨好,我怎么能拒绝呢?若是他在哄我吃药时也是这副模样,我想便是世上最苦的药我也能吃得下去。

管它是苦口良药还是无解之毒。

我们一路无言,又走回了小白马的家。他还了马,而我仍在街对面等着他,痴痴地望着他挺拔的身姿和随风飘扬的乌黑长发。

分别之后,我便逃也似的跑回了房间。关上门窗的那一瞬,黑暗裹挟而来。我倒在床上,痛哭流涕。

我的腿很软,走了一天,小腿已经有了淤青。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红疹早已开始蔓延,像致命的水面,一点点上浮。

可我都已经察觉不到了,肌肤之痛在心死之时,不过石沉大海,根本激不起什么风浪。

他对公主是那样的好,所有的温柔疼爱、宠溺脆弱,所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全部毫无顾忌地交给公主。

多好啊……

我真的很羡慕。

“这里没有其他人。”

青岚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而我终于得到了一句可靠的保证,卸下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放声大哭。

连同对阿妈的愧疚,对族人的自责,对许沉渊可笑的轻信,一同哭出来。

……

天京城的春天阳光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黑,但却阴云密布,雷声隐隐。我想去拿水喝,嗓子却更加干,手脚完全没了力气,唯一能做的,就是猛烈的咳嗽,我希望我用这微不可闻的动静,能唤来青岚。

可是我等了很久,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地如一片死去的山谷。这可怖的寂静让我生寒,只能裹紧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一片黑暗之中,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还有眼泪可以流。

不过青岚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他来的晚了,可是他终究还是来了。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手里还拿着刚买回来的草药。他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背,然后抱住了狼狈的我。

“不哭了,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