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请罪
抬轿的人见了我,高昂的声音差些划破了难得的寂静。我嘘了一声,然后一跃而上小白马,等着许沉渊上马。
“什么时候你上马都这么熟练了?”
“我可是很聪明的,学过一次就永远记住啦。快来快来,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呢。”
我深知在天京城的街道上策马狂奔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光是不得疾行这条禁令就足以让我打消这个念头了,也就是许沉渊今日大婚,守卫们才会放他一马。
他自然也清楚,不再多说,从背后抱住了我。小白马高高抬起蹄子,调转了方向,与那向着皇宫的宽阔大道背道而驰,带着我们一头扎进了还未散去的晨雾之中。
小白马跑得很快,带起飕飕的冷风。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早餐铺子点着光,告诉我里面有人。
“”要不要吃包子?”
“不要,包子很难吃的。”
“那只是上次的小镇老板手艺差,天京城的包子可没有难吃的。”
“我不要。”
“嗯……那好吧。”
远处有一道彩色,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
许沉渊定睛一看。
“那是锦年,酒馆都会挂这些,告诉过路人,这里有年轻的歌女舞姬。”
“锦年?为什么叫这个?”
“锦年,意味锦瑟年华。那些姑娘最怕容颜老去,日后无人问津。”
“那……如果有一天我也老了……”
“到时候我也老了啊,你在担心什么?”他搂紧我的腰,伏在我耳边低声:“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小白马今天换了一块喜庆的红布,和我们的喜服相映成章。许沉渊的喜服文雅而不失潇洒,此刻的他与其说是一个新婚在即的新郎,更像一个披荆斩棘而后凯旋的将军。
我看着那飘扬在迷雾中的彩色,忽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说不定我就是到了这里。”
“我不会让你来这里的。”
“万一呢……反正到时候你要来找我哦。”
“会的,一定会的。”
我笑笑,不再回答。不过几步,那彩色便到了我的身后。我回过头,再也看不到他。街上没什么人,小白马也放开了步子跑,跑到城门下时,也不过天刚蒙蒙亮。守城的士兵们看到许沉渊,齐刷刷地举起长枪,整整齐齐地舞了一套枪法,枪落,为首的将单膝跪地,高喝:
“祝将军和夫人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见许沉渊高高抬起手,然后猛地落了下来,像一把利剑,斩破空气。
“晚上备好酒菜,兄弟们都来!”
“是!将军!”
看看城墙上密密麻麻的人头,我实在难以想象晚上将军府的模样。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也看不到。
当小白马跑完一圈,天已经大亮了。回到将军府时,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老夫人和老将军在门口笑弯了眼,接过那一个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和各种各样我素未谋面的人的祝福。
“哟,许大将军这是已经带着新娘子跑了一圈了!”
小白马斜睨了他一眼,自顾自走到后院喝水去了。而门口备好的花轿和马车早就等不及,迫不及待想招呼我们了。许沉渊被围在人群中,他应付几句,便把我送上了花轿。嘈杂之中,我也不免听到许多人议论我蓝色的眼有多像雪贵妃,小声地猜测着我的身世。我听得心烦意乱,逃进花轿角落,任轿夫把我抬起来,再重复一次同样的路线。
这一次我连帘子都没有拉开,只透过面前的一道小门默默看着许沉渊的背影。他那样英俊挺拔,宽阔的双肩给我无可比拟的安全感,可那大红色的喜服在我眼里却像血,不知为何,总是不祥。
那时我不懂得什么是祸福相依。
我余光一瞥,恰巧在人群中看到了隐竹。隐竹一直在等着我经过,自然,我也没有辜负她的盼望。只一瞬,我和她在吵闹的乐声中两相对望。她只用一个简单的眼神,便向我递来了满满的祝福。
她仍是那样朴素不起眼,手里紧紧地握着青家的玉佩,目光中不免羡慕。
那一刻我便清楚了,她是喜欢青岚的。因为曾经我看向公主的眼神,与她如出一辙。
我慌忙别过了头,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好在我要嫁给许沉渊了,我是许家的新娘子了。
人群匆匆忙忙闪过,小姑娘们向我们抛来花瓣。百姓们真诚地祝愿着护他们平安的大将军,而不露脸的我,更像一个陪衬。
毕竟他们都好奇,能和公主顶嘴的人是什么样子。
……
许沉渊很照顾我,没有让我出来和我不熟识的人应酬,也少了我很多麻烦。大院之外人声鼎沸,时不时有碰杯声音传来,而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又找出了我的铜铃。
哥哥说过,这个铜铃是要伴随我一生的,若是哪天我想他了,就摇摇铃铛。
但他并不会出现,一直都是这样。
我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铃铛,微小的声音在房间里很快就湮没了——可是从前不论铃铛的声音有多小,那些白乎乎毛茸茸的羊都会涌到我身边,簇拥着我往前走。
如今却没有人能听到。
头顶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猛然抬头,头顶的瓦片被掀起了一块,然后,隐竹就和哥哥一起落了下来。
我拿着铜铃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放。
“哥哥……?你怎么来了?”
“这是什么蠢问题,你成婚我还能不来?”
“哼,亏你还记着我。”
“从前是回不去,现在我就在京城,没理由不来见你,你可是我抱着长大的。”
“胡说,明明是阿妈带我长大的。”
“好,没陪着你的确是我的错,这个给你,当做是我的赔偿。”
他拿出一个箱子放到我面前,打开一看,是一套我很熟悉的衣服。鲜艳的红色,宽大的裙摆,小巧的皮靴,和繁杂到有些晃眼的首饰。当然,最上面还放着一顶神鸟头冠。
正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一套衣服,那时我对我哥哥说,我成婚时一定要穿着一套,一点都不能少。
头冠之上三十六颗金珠,一颗都未少,就连细密的针脚,也一丝没处纰漏。
哥哥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记性也不差——我五岁时说的话,他记到今天。
“喜欢吗?”
“喜欢……”
柔软的面料放在手里有些闷热,可若这时在族里穿却是刚刚好的,往年这些时候,阿妈总会叮嘱我多穿衣服,不要臭美。
可是今年没有了。
我忽地就哭了出来。哥哥皱了皱眉,抱了抱我。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我错了……我想阿妈了。”
哥哥顿了顿。
“阿妈……是阿妈命苦,有我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若是我在,天山族不会落得今日下场。”
“你……”
“我不能久留,先走了。这套衣服若是许沉渊问起来,你如是说便是。但若是外人问起来,你一定要说是你从家里带过来的——无论如何不能提及我。”
“外人?”
“比如皇帝。我不能让他知道还有其他天山族人——不,是你的哥哥,在天京城。”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哥哥放下了心,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隐竹默然与我对视片刻,也转身离开了。
“姑娘今天很好看。”
“嗯……谢谢。”
她留给我这样一句,随着哥哥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瓦片一盖,那些喧闹再次离我远去。我看了看日头,心里盘算着晚上的事。
离我去请罪,不远了。
……
夜幕很快便降临,将军府的热闹却丝毫未减。城中的钟声飘荡在云霄之上,我提了提裙摆,走出了房门。
许沉渊仍被围在人群致中,他脸微红,显然有点醉了。众人看我出现,瞬间安静了下来,而我全当他们不存在,径直走到了许沉渊身边,扶住了他。
我一直垂着眼,可还是有人盯着我的眼睛看。我把他扶到座上,向二老行了礼,又举起一杯酒,没有说话,只敬院中各位宾客。
反正拜高堂的礼也行过了,这杯酒也不是敬谁,敬自己罢了。
一杯酒下肚,院中掌声如雷。我也不知道他们叫好个什么劲,反正笑就对了。他们知道我是天山族的神女,自然认为我不会说中原话,也不难为我。人群的焦点很快就又集中到了许沉渊身上,我挑了个时机,从人少一点的路走向大门。
当我离开的时候,人群便又鸦雀无声。当我迈出门槛的那一瞬,老夫人明显惊诧了,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只是目送着我离开。
我一身红衣,在余晖之下却显得飘摇零落。金光吞没了浅浅的我,如那日宫门前的人群给公主让路一般,我,也不费吹灰之力便到了宫门前。
只是如芒在背,议论纷纷。
可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走到比城门还高大雄伟,比我见过的所有精美的东西都要巧夺天工,那红漆门上盘踞的两条龙栩栩如生,真的就像皇帝亲临,不怒自威。
我顿了顿,在心里感叹了会儿,也不顾门口将士横在我面前的长枪,跪了下来,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喊了出来:
“罪人萨纳尔自知对公主不敬,自来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