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旅人兰茉拉其一
（本篇主人公生活在天康、章业、和安、承章、太平启圣这五朝中的后两朝）
我还是二十一世纪一个每天准点通勤，兢兢业业上班讨生活的平凡女性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有穿越的机缘。网络小说看过不少，各种穿越女的套路桥段也基本了解，所以很快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我的确是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国号大齐的架空朝代，成为了只在书本上见识过的古代人。
接受事实和服从命运是两回事，更不代表妥协。我二十一世纪的生活很美满，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有和睦的家庭，有能供给生活的工作，有二十五年来建构的人际关系网络。我不想留在这么莫名其妙的时代，我还要孝敬抚养我长大的父母，说到这个我唯一欣慰的就是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倘若真的回不去，二老好歹不至于晚年膝下无人。
之所以觉得可能回不去，是因为我是穿越女中最平平无奇的那种，没有空间，没有系统，甚至不是魂穿，而是犹如转世投胎一般的胎穿，穿越方式还是最烂俗的出车祸。所以就算我想寻找回去的方法，也只能等长大。
我不仅穿越方式没有特点，身份也普通到翻不起什么大浪。我从蓝茉变成兰茉拉，从社区医院医生的女儿变成游方郎中的女儿，少数值得一提的大概是兰茉拉的母亲是个胡姬，所以我穿越后拥有了姜黄色的卷曲头发和浅蓝色的眼睛，在一众黑发黑眼的人中长大，我这样惹人注意的外貌不是什么好事，好在我的五官随穿越后的父亲，没整出什么鹰钩鼻高颧骨的长相。
兰茉拉是一个游方郎中和一个风流胡姬未经理性思考的结果，不是什么皇室公主或贵族小姐的我自然没有发动手下去找回现代方法的可能。更别提我六岁那年胡姬母亲跑路，九岁那年郎中父亲病死，直接成了孤儿。其实此时我对这个身份已经产生了一些归属感，但不是因为这连抽水马桶都用不了的古代，而是因为那个走街串巷卖那些疗效成谜的药丸来养活我的郎中父亲。他不像我穿越前的誉满社区的父亲那样可靠，反而是个满嘴跑火车的江湖骗子，但他们爱我、为我付出的方式如出一辙，让我无法不感动。
为郎中老爹大哭一场后，我发现了现实问题，我没钱安葬他，而他毕竟养我一场。正当我决定上演经典苦情戏码——卖身救父时，命运的转折点出现了。一个衣着华丽、身份神秘的青年女性出现在我面前，替我殓藏了郎中老爹，然后告诉我跟她走。我受人恩义又走投无路，只能跟她走，走向未知的命运。
那贵妇人将我从家乡带去都城，一路上我也算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还从她“不经意间”透露的只言片语了解到了她背后的人。她大概是那种大户人家的“花鸟使”，专门负责为府上采买漂亮姑娘。她说我虽然没有长开，但好歹有惹眼的头发与眼睛，兴许将来能长成个美人，于是就出手带走了我。
虽说这样的出路让我免于和母亲一样流落风尘，但一想到这位“花鸟使”的主家可能是个肥头大耳的土财主或者两鬓斑白的老头子我就不寒而栗，只得祈愿自己别长成个美人。最好被分配去做丫鬟，哪怕是洗衣服做厨娘也比伺候老登要强。
果棠——把我带来京城的“花鸟使”并没把我引荐给什么老爷，大概是我年纪还太小，需要好好“培养”？总之我在京郊一座别院被安顿下来，还见到了不少和我情况相似年龄相仿的女孩，都是有胡人血统的孤女。我没得到上城里转转的机会，自然无从领略都城的繁华风光，所以就跟没头苍蝇一样在别院里乱撞。不是说我已经失心疯到不明白古代森严的等级制度对到处乱跑的疯姑娘有多严格，而是失去家庭、找不到回去现代方法的我多少有点自毁倾向了，但又没绝望到要自我了断的程度，所以想借助乱跑这种方法被发现处理掉，说不定睁开眼就能回到现代的家。
我的计划当然落空了，一方面别院的管理并不严格，我到处乱跑又没出园子，所以没人管我。另一方面我在游荡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得不在意的事。比如这别院占地极广，品味还十分雅致、低调奢华，应该不属于肥头大耳的土财主。再比如这里名叫“贰品园”，真是奇哉怪也的名字，难不成宅子属于哪位二品大员？
“那倒不是。”在角门堵到我的果棠如是回应道，“这园子的名字，是上一任主人起的，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个人名字中有两个字，代表两种品行，所以是‘贰品’。而她们都是现任主人尊敬的长辈，所以并没有修改这个名字，也没有改变园子的装饰。”
“这倒是一段佳话。”我想这样的情谊即使放在现代也是少见，“果棠姐找我有什么事？”
“你从今日起要学些东西，别再到处乱跑。如果你能派上用场，那你心里那些小算盘不会没有着落。”
她果然要“悉心培养”我，还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事已至此我又不可能拒绝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并且试着成为那“能派上用场的人”，以争取主动权了。
果棠给我安排的课程很奇怪，学胡旋舞是想培养舞姬，学数术精算是想培养管家，学诗词歌赋是培养女校书，那学经史子集、治世之道是为了什么，强身健体并学习武艺杀招又是为了什么。虽说心怀疑惑，但我还是在之后五年间如饥似渴地学习所有技能，因为我意识到就算不能符合果棠的要求，成为“能派上用场的人”，凭借这些技能，也多少能在这世间立足。除了上课学习，我也开始了解自己穿越来的这个世界。
女子想在古代立足谈何容易，但这个世界和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的古代不一样。比如女子是可以科举做官的，也是能经商立业的，甚至可以征战沙场。虽然仍然有女子会流落秦楼楚馆，但男子也免不了这样的命运。“妾”的存在虽然没从制度层面被废除，但凡有点志气办法的女人都不会再做妾，而且女人也会找情人。女人虽然整体待遇地位还是不如男人，但到底是比我所知的古代要好生存。似乎前朝女子还没有这般待遇，这一切是从大齐建立至今，一代代女子不间断努力取得的成果，直至如今御座之上也是一女子执掌天下。
当朝皇帝姓邵，单讳一个阳字，字泱泱，意为广阔的水域，年号太平启圣。她还不是皇太女时叫邵泱，被先帝承章帝邵庠也就是她的姑姑确立为皇位继承人后改叫启邵阳，原先的名就成了字。先帝承章帝邵庠还是公主时结过一次婚，但后来以悲剧收场，此后终身未嫁，也没有子嗣，过继了支持她登基的弟弟景亲王邵廪的长女邵阳为嗣。启圣帝邵阳登基不过几年，权力多少掌握在她的托孤大臣、中书令凤淑贤手中。这位权相是先帝承章帝邵庠的闺蜜，受好友所托辅佐好友的侄女，这几年似乎有风声推动她渐渐还政于君。
这些信息有的是果棠告诉我的，也有的是我自己查到的。我发现果棠并不反对我去探寻这个世界的信息，特别是放任我打听宫里和朝堂上的事，几年下来我几乎成了寰城（皇宫）通。这点也让我格外在意，我学习的奇怪的课程，果棠神秘的来历，与当初给富贵人家做丫鬟小妾完全不同的人生发展，加上她有意引导我收集的这些信息，让我确信她背后的人不是简单的富贵之家。这让我万分兴奋，如果能让那个神秘大佬满意，那是不是我可以利用他或她的资源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
打定主意后我在学业上更加努力，渐渐与同期拉开了差距。同期是指那些同样被果棠搜罗来的女孩，也许是因为我毕竟是个总年龄三十多岁的灵魂，也许是因为我有现代社会接受教育的底子，也许是因为我有要执着的目标，我的成绩在各个科目上均是一骑绝尘的领先。我相信我的成果会让那个神秘大佬注意到，并且得到见面甚至被重用的机会。
“主家要见你。”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到底等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进入贰品园的中心重地更是禁地——玄朱阁，见到了那位神秘的幕后大佬。
如果有什么名词能形容这个女人，那我想就只有“高贵”，她可以说是高雅的代名词，贵气的具象化。而且她的高高在上并不会惹人不适，至少我没有感觉到，除非她将对我的看不起隐藏起来，可是我显然没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利益，所以这种感觉大概是真实的。又或者她平等的看不起所有人，那她的演技就是世间一等一的水平，值得几座奥斯卡。
不过她的装扮和这园子低调古朴的装修风格就不是很搭了，亮红色的直裾搭配亮蓝色的褶裙，袖口领边的精致暗金纹路让人可以想象绣娘在飞针走线间倾注了多少心血，栩栩如生的大面积龙纹更是让我不敢揣测这一身行头的价值。发型是改良过的飞仙髻，左右各饰三对共六支龙昂首红宝石长金钗，发中插一支口衔牡丹飞翼金凤冠，那凤口下悬的牡丹正停在花钿上方半寸。
她自果棠手中接过茶盏，细细品味，明明没有在看我，却让我觉得她能用余光掌控整个世界。
“兰茉拉见过陛下。”我立时下拜，虽然可能永远无法习惯双膝跪地这样屈辱的姿势，但我比较惜命，见了皇帝不下跪还能不丢命的恐怕只有开了挂的穿越女，而我并不敢赌自己是不是那个幸运儿。
“朕就知道小姑祖母办事爽利，这几个姑娘都很出挑，这个（她朝我偏偏头）则是最佳。”
“陛下谬赞。”果棠答道。
我从来没见过果棠那么恭敬的样子，拜我这个寰城通所赐，她的身份也昭然若揭。能让皇帝称为小姑祖母的女官只有一位，“邵氏五姝”（1）中的小妹，出身宗室旁支，被先皇指派照顾今上，深受皇帝信任，实际上扮演了皇帝母亲和姐姐角色的邵娇儿，果棠是她的小字。邵氏五姝从辈分上比启圣帝邵阳高两辈，虽是远亲，但以她们的地位和受信任程度，加上在各个领域大放异彩所建立的功绩，的确当得起皇帝一声客气的“姑祖母”。
“你很聪明。”启圣帝邵阳转向我。
“臣不敢当。”既然我得到了接近这个时代顶级资源的机会，就要抓住它，不然我永远都别想回到我真正的时代，真正的生活中去。
“你几时成了‘臣’了？”启圣帝邵阳看上去并不恼怒，而是带着三分笑意三分兴趣向我提问。
“邵尚宫要臣成为对陛下有用之人，臣自认现在已经符合条件，对陛下有用之人就是陛下的臣属，自然该自称臣。”
“这逻辑倒也说得通。”启圣帝邵阳点头，让我起身赐座，“你似乎很急着为朕效力？你想要什么？”
“臣希望能借陛下的势找一个答案。”我当然不可能直接说自己是穿越者，但总要让她知道我需要她，只有她能满足我的需要，这样她才会信任我，毕竟我所听说的启圣帝邵阳是个完美君主，很像我那个世界一位以太阳自比的法兰西君主，而她又正好以阳为名。
“小姑祖母，不必看其他人了，朕就用她了。”启圣帝邵阳的确如她传说中那般雷厉风行，“其他人可不敢跟朕提报酬，她似乎还是课业上最出众的那个？还有这般行动力与主动心。”
巨大的喜悦在我胸腔中爆炸、激荡，我终于抓住了主动权，迈出了回家的第一步。
“臣必为陛下尽心。”我没说竭力，也没说什么肝脑涂地之类的话，这种话我可能永远也说不出来。
“先别急着高兴，你知道朕要你做什么吗？”启圣帝邵阳让果棠先行避让，当只有我们两个留在一个空间里，我终于感觉到了那股来自帝王的无形压力。
“朕是这大齐第八代天子，亦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二位女君。朕能坐上这个位置，朋友自然不少，但敌人更多。”启圣帝邵阳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有一个人，现在是朕的朋友，将来朕也不希望他变成敌人，更不希望他被有心人利用来反对朕。所以朕需要他身边有自己人，而他最好永远别察觉这点。他是个聪明人，宫门相府出身的人瞒不过他，所以出身民间的最好不过。他有个视为亲长的保姆是胡姬，受那个保姆的影响喜欢胡旋舞，他自己也是胡旋舞的行家，经常到教坊司跟胡姬们请教。朕会把你也安插进教坊司，你一定要成为胡旋舞的首座，然后接近他，跟他攀上交情，产生惺惺相惜的情谊，至于这情谊是真是假都可以，真的当然更好。然后你要监视他，向朕报告他的一切消息。”
她没有说那个人是谁，也许这也是她的考验。而对我来说猜出任务对象并不是难事，而这个呼之欲出的名字让我深切感受到了面前高高在上的女人已经不算人类了，或者说至少缺乏人类的感情，她已经被权力侵蚀，成为它的所属。我所生存的那个时代，我所热爱的那种平凡生活里，我身边人家庭中，没有哪个姐姐会利用弟弟的喜好在他身边安插自己的眼线。这一刻我意识到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这些天家富贵，而且更加由衷地热爱我的来处，我曾经一手打造的上个人生，也更坚定了要回去的意志。
宁王邵泠，或者说梅里冰三门少掌门冰泠玖，大齐最负盛名的好少年，我面前女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和与生俱来的敌人，连我这样从未靠近寰城的人都知道皇帝与皇弟的微妙关系。他们都是先帝最信任的弟弟景亲王邵廪的子女，景亲王与王妃曹莘情深义重，为了能与妻子长相厮守不被朝局所困而放弃了皇位，在他当时的谋士、先帝的好友凤淑贤的游说下转而支持姐姐登基为那开天辟地的女皇帝。
景亲王夫妇这样一对伉俪却生下天差地别的一双儿女。启圣帝邵阳由先帝承章帝邵廪和中书令凤淑贤教导长大，比起景亲王更将先帝视为父亲，比起景亲王妃更将凤相视为母亲，跟凤相这种人臣典范学治世之道，被当成未来储君抚养，自然也长成了人君气象。宁王邵泠在父母身边长大，因母亲的渊源和江湖牵扯较深，还拜入梅里冰三门学艺，如今更是成了少掌门，行事皆是江湖习气。
先帝乃是世间第一位女君，而世人并未完全认同此事，于是看不惯女君之人一直希望她过继一位侄子为储，让一切回归“正轨”。而他们推出的人自然是启圣帝邵阳一母同胞的弟弟邵泠，曾经已经有过一次邵泠以邵泠名义反对启圣帝邵阳的事端，被托孤的凤相压了下去，但依旧有零星的消息流传。传言说邵泠身为景亲王之子，没能成为世子，反而被封在偏远的宁州，正是因为受那起风波的牵连。所以启圣帝邵阳才会让我接近监视她弟弟，理智告诉我她作为皇帝这样做没错，但情感告诉我这些事让我无法接受，但我不做又不可能找到回家的方法，所以只能又当又立地去做。
“宁王殿下怎么会与教坊司女子惺惺相惜？而且教坊司不是……”除了要替皇帝监视她弟弟让我觉得难受之外，教坊司那地方不过就是高级秦楼楚馆，名字再好听其本质也是不会变的。
“那孩子有一颗赤子之心，只要投缘便不在意对方身份，他本来就算半个江湖中人。”看来我和我的任务对她来说很重要，不然她不会这么耐心解释一切。“至于教坊司，你都自称臣了，朕当然不会让你真的沦落风尘。你只需要在胡旋舞上下功夫，不必和其他客人来往。”
“臣遵旨。”我接下了这个任务，也开启了艰难的回家之路。
“朕接下来几年会有些大动作，泠儿最好永远是也只是泠儿。”启圣帝邵阳最后这样说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说后半句话时，似乎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