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旅人兰茉拉其二
“和我成亲吧,我不能让那个人给你梳头,毁了你的一生。”
望着面前满眼诚挚的宁王邵泠,我开始后悔当初接下启圣帝邵阳的潜伏任务了,不仅因为她弟弟真如她所说的那般天真无邪导致我良心不安,更因为事情现在发展到了让我无法控制的地步。
被启圣帝邵阳安排进教坊司后,我凭借在贰品园学习的底子和对回家渴望化成的动力迅速成为胡旋舞首座。果棠趁着宁王邵泠游历结束回京的时机放出风声,夸耀我的舞技有多出色,果然将他引来教坊司。在几次舞蹈展示和切磋后,这位虽游历江湖却因为皇子身份未能通晓世事的小皇弟迅速与我亲厚起来。
我在一次酒宴后“适时”向他倾诉了自己伪造的过去,一个出身书香门第却不受父亲宠爱的妾生女,因为母亲是胡姬自幼备受轻贱,又因为父亲坐罪被没入教坊司。这样的“身世”听得宁王邵泠叹息连连、几度落泪,又是感叹我直面挫折的勇气,又是夸奖我重新振作的意志力。
剧本的最终是一个肥头大耳的达官显贵看上了我,要为我梳头。我刻意断绝了与宁王邵泠的往来,并将那达官显贵的情况包装得尽可能猥琐,假装病了一场,放出自己茶饭不思的消息。我想这样大概能让邵泠对我心存怜惜,并将我要回王府,好进行之后的计划,然而我等来的却是一场疯狂的求婚。
宁王邵泠那匪夷所思的求婚词逼着我不得不正视他,一直以来我因为要欺骗他而愧疚,并没有好好看过这面孔。他和他姐姐启圣帝邵阳长相相似,但邵阳是女生男相,他是男生女相。他周身散发的气场则是与姐姐迥异,那是一种让我相信他姐姐所说的“赤子之心”形容的氛围,也可以说天真或是傻气。衣着风格更是堪称不羁,一袭素白剑袖圆领袍,只在角落处有几点看不真切的刺绣。也不知他这样打扮是因为不拘小节还是如传闻般被景亲王夫妇宠坏了,或者只是因为方便跳胡旋舞?现在,这样一个翩翩美少年向我求婚,想要将我从那不堪的达官显贵手下救出,却不知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剧本。
“殿下不要说笑了,妾身是个因家人坐罪没入教坊司的罪人,怎么配与殿下成婚?”我没有怀疑邵泠说的成亲是给他做妾,作为著名一夫一妻现象践行者景亲王夫妇的幼子,他显然是那种坚定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派。那么他向我求婚,必然是要娶我回去做王妃。
“我去求皇姊,皇姊会答应的。”邵泠没有任何犹豫地说,“你有一颗善良的心,这就足以与我相配。余者身份地位、财富名誉不过身外之物,不必在意。”
他从哪里看出我心地善良的?我现在不是正利用他对我的信任,被他姐姐安插在他身边做卧底么?他姐姐当然会同意啊,他娶一个罪人出身的混血胡姬当王妃,做出这样的荒唐事之后,连被拿来当成反对他姐姐工具人的价值都会失去的。如果不是因为了解他的心性没有弯弯绕,我几乎要把这当成他自污自保的手段了。启圣帝邵阳几乎是邵泠要什么给什么,很难说没有捧杀或者故意娇惯让他不成器的嫌疑。
“殿下从何处看出妾身善良?”我真的悔不当初,接近邵泠监视他是一回事,毁掉他的爱情和婚姻是另一回事,后者已经超出了我的底线。
“你教教坊司的小姑娘们识文断字、舞蹈器乐。”邵泠不假思索地答道,“教坊司竞争激烈,人人都藏着掖着,甚至相互算计,为了摆脱被不三不四人梳头的命运。只有你在帮助别人,这难道还不算善良?我就是看到了你在教导那个叫绮秀的姑娘作诗,才下定决定结交你的。胡旋舞跳得好的女孩有的是,但兰茉拉是独一无二的。”
我无言以对,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吗?果棠计划了几十个剧本想让我和邵泠邂逅,都没有我的一时之念起的作用大。我没法解救那些真正因家人坐罪没入教坊司的女孩,只能教教她们我会的一切。在这个世道,有一技傍身总好过静待他人决定自己的未来。但讽刺的是,我这完全出于善念的行动感动了一个善良的人,却是给我与善相反的任务开辟了道路,这让我更加下定决心不能答应这婚事。
“殿下若想救妾身脱离教坊司,不被那位大人梳头,不必非要成亲,只管向陛下要妾身进府即可,重要的是陛下的旨意,而不是您要妾身的动机。”我看他听了这话急于表白不会让我做妾,只好伸出手在唇间比了一个“嘘”的姿势,“妾身知道殿下的心意,也知道殿下不会委屈妾身做妾或是勉强妾身成婚。所以殿下只消说要妾身回府做清客,切磋教授胡旋舞就好。”
“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呢?”邵泠喜上眉梢,“茉拉首座,我当然不会勉强你。等到我府上,你若改变主意愿意托付终身与我,我必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相迎。你若不愿,就一辈子做我府上的清客,研习舞蹈、精进技艺,做这世间一等一的舞蹈大师。有邵泠一日,就有你一日。”
我感动于邵泠的剖白,内心深处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你会嫁给他,理由朕已经想好了。你就对泠儿说朕召见你,想看看皇弟的心上人。你被朕点醒,了然对泠儿的情愫,改变主意愿意当这个宁王妃。”启圣帝邵阳打乱了我的计划,将它重新安排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请恕臣死罪。”我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跪下求饶,因为我真的做不到她要求的这些事。
“你拒绝是因为做不到,还是不愿意?”启圣帝邵阳并不气恼,语气中带着她常有的玩味。
“臣是不愿意。”我都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不住心中质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想要取信于人,全说假话是没用的,半真半假才可靠。”启圣帝邵阳突然岔开话题,“而朕方才那番说辞中的真相便是你真的对泠儿动心了,也真是因为朕的提点领悟的。”
我想要张口反驳,但发现找不到任何论据来证明我没有爱上邵泠这个苍白的论点。我很难不爱上邵泠,这个生在古代却有一些现代人的价值观的好人,这个会发现我闪光点的少年,这还是个打着灯笼没处找的美男子。这让我不再是那个能跟皇帝冷静交涉利益的我了,我亲手把把柄送给了面前这个人,而这位九五之尊是世界上最善于利用人心和感情的玩家,我输了个彻彻底底。
“既然做得到,不愿意总能变成愿意。你和泠儿成婚,对我们来说是三赢。”
的确是三赢,启圣帝邵阳会是赢家,没人再能打着名声尽毁的邵泠的名义反对她威胁她的皇位,她还能落下一个成全弟弟的爱情开明大度的好名声,她需要的卧底会是名正言顺的宁王妃,她弟弟的真爱。邵泠会是赢家,他能和心爱的女孩成婚,再也不会被当成反对姐姐的工具,能逍遥自在地度过一生。我能成为宁王妃,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在回家之前有一段相守的时光,和皇帝的关系更近,更容易找到回去的办法。
“我爱他,您不怕我对他坦白吗?”我放弃了以臣自称,豁出性命最后一搏。
“你不会。”邵阳看我的眼神仿佛在问我怎么能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我的确没法坦白,我坦白会毁了邵泠的心,毁了他的希望。如果仅仅涉及我这个相识不久的孽缘他还不至于崩溃,但让他知道他一直憧憬的姐姐,从小把他宠到大的姐姐,在他身边安插卧底,操控他的婚姻和爱情,那他一定会道心破碎。
邵泠潜意识里是知道邵阳对他有所防范的,但越是如此他越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以至于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说邵阳的不是,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诋毁邵阳,他甚至会有应激反应。这种来自内心深处不是为了自保有意识做出的行动,却让邵阳更加防范他,从而成为这对姐弟间打不开的死结,塑造悲剧的恶性循环。
“他出生时朕想掐死他。”邵阳说出这样可怕的真相是仿佛在倾诉别人的故事,“但朕犹豫了,也许因为朕那时候太年轻,也许是生而为人总逃不过这血脉牵绊。茉拉,宁王妃,弟妹,别让朕后悔当初留下他的性命。”
我不敢去想邵阳讲这个故事是要用什么威胁我,她少女时代就能对弟弟下手所以现在邵泠的性命也攥在她手里?还是说她要把这个故事讲给邵泠听从而彻底摧毁他的意志与灵魂?我只知道,面对邵阳,我除了服从,已然别无他法,那至少让我为自己攫取足够的利益吧。
“我要内书库的参阅权,整个大齐释道的配合,钦天监的帮助,工部技学司的成果。”我向邵阳提条件。
我也不知道回家的具体办法,只能从科学和非自然手段双管齐下,对前世那些小说、电视剧里提到的穿越途径全面撒网。我知道邵阳会监视一切,但她向来只相信自己,又过于自信,只关注她在意的事,所以我并不怕穿越的事泄露给她。反正我已经深入她编织的密网,无法挣脱了,全被她知晓又如何,说不定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跟你要找的那个答案相关?”邵阳颇感兴趣地说,“既然你帮了朕这么大的忙,那朕自然要信守承诺,你说的这些都会得到满足。而且只要泠儿没有反意,你可以不必报告其他动向,毕竟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朕不想过于为难自己的亲人。”
可以看出邵阳对我得到她弟弟的心这件事很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意外之喜。只是不知她愿意对我让步到让我在邵泠谋反以外的情况下卸下卧底的身份,有多少是因为我的存在实际上毁掉了邵泠的名声降低了他的篡位可能?又有多少真的是因为我们要成为一家人?还是说我和邵泠已经互为彼此的软肋,在她那里有了超乎寻常的价值,可以随意摆弄?
邵泠对我的“回心转意”万分欣喜,真如他所说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将我娶进宁王府。邵阳力排众议赐婚,给我摆下不亚于后来果棠结婚时的排场。景亲王夫妇真如传言中那样恩爱,这对慈祥的长辈祝福了我们,对我没有一点意见,甚至让我多担待他们宠坏的幼子。连最近身体不太好的凤相凤淑贤都充当了主婚人,这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待遇。
然而一片喜庆气氛中,我握住邵泠颤抖的手,他的激动与幸福感传导到我心上。窗外恼人的蝉鸣提醒着我眼前的黄粱一梦终会醒,醒时方知梦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