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孙府众生相
太阳缓缓落入地平线之下,车内的光线也渐渐昏暗下来,若是以往,此时必然会有下人将特质的琉璃灯挂于车厢正中,为车内的贵人们照明,可是现在,疾驰的马车分毫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车内愈加昏暗间,却显得舒朗的天空,繁星耀目。
待黑暗完全统治了天际时,孙府那金光闪耀的屋顶,终于出现了一片灯火映衬之下。
“老爷您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出角门迎接我们的正是金管家,在见到文丙言和我时,他惶惑的眼眸中好似闪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警觉。
“也不知为何,今天的马车行的格外的快些!”孙老爷并未多想,弹了弹身上的尘土,大步流星的朝园内走去。
“想必是这些马儿知道老爷心思,急老爷之所急,跑得分外的卖力也未可知啊!”管家紧随其后,笑呵呵的逢迎道。
“大姐现在何处?”孙老爷问道。
“大姑奶奶一来就去了老夫人那里。”金管家巧妙的将脸上的笑意隐去,神情凝重的回禀道。
“母亲今日可好?”
“大姑奶奶一来,老夫人欢喜的不得了,中饭也较昨日多吃了一些,只是午后又不大好起来。夫人和大姑奶奶一直守着,倒也没有大碍。”
“大夫可请得了?”孙老爷顺手拨开身旁的垂柳,在渡口站定,焦急的等待着乌篷船缓缓从湖水中心驶来。
“老爷刚走,苏州城中的马大夫就来了,再加上常在我们这里走动的两位,一共三位大夫替老夫人诊脉。”金管家朝乌篷船招了招手,示意孙老爷已到,让他快些赶过来。
“那位马大夫怎么说?”孙老爷皱紧了眉头,目光隔着一波湖水,遥遥望向对岸那灯火通明的喧闹之地。
“马大夫一直被大姑奶奶留在老夫人房内,小人不得进,并不知道马大夫都说了什么。”
“一直留在房内?”孙老爷大惑不解,眉头皱的更紧了些,“那其他两位大夫都怎么说?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不停的摇头叹气,自言无能罢了。”
待乌篷船于岸边停靠稳当,在金管家的搀扶下,孙老爷快速钻进了船舱内。由于主人家一路谈论的都是家事,为了避嫌,即便船舱内还有剩余的座位,我和文丙言还是自觉地站在了船头,没有进去。
船夫的技术娴熟,一竿子撑到底,整条船便轻巧的转了一百八十度,又是一竿子,乌篷船好似离弦的箭一般,飘然无声的朝对岸划去。
孙老爷似乎并不打算回避我们,由于船舱的门依旧开着,所以他们的交谈的内容,我们依旧听得清楚,只不过他们谈论的都是老夫人以及大夫,我和文丙言对此没有任何的兴趣。
浣芳汀的渡口处早已有人等候,一见船来,便急忙伸手搀扶,以至于孙老爷差不多是被他们抬着上岸的。
“老夫人刚才略进了些饮食,现在正和大姑奶奶说话呢,一听老爷您回来了,欢喜的不得了!”为首的是一个有些体面的老妇人,举手投足间都不失大家威仪,虽是面带笑意,却全无刻意讨好,一看便是老夫人身边的人。
“张妈妈辛苦!”孙老爷一面快步前行,一面和颜悦色的对老妇人说道,“苏州城中的马大夫现在可还在?”
“在的,在的!”一提起马大夫,张妈妈笑的更开心了些,眼角的皱纹也因此更加明显,“这个马大夫果然不一般,一副药喝下去,老夫人立刻就能下床说话了,现在正在客房之中,等着老爷您呢!”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一座院落近前,只见一个小丫头朝里间高声喊了一声“老爷来了”后,急忙跑到了一旁侍立,而我们则跟随着孙老爷大踏步的朝院落深处走去。
虽是黑夜,但是沿路设都有琉璃路灯,摇曳的烛火连成一片,将来往道路,照的灯火通明。
老夫人的卧房在院落的中央,沿着回廊闷头直走数百步,朝右侧进入一扇挂着红色灯笼的小门,一派欢声笑语即刻传入耳中。
老夫人此刻并不在院中正堂,而在东厢的暖阁之中,孙老爷应是早就知道这一点,并不等旁人引路,早已急切的冲在了最前方。
一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刚为孙老爷打起了软帘,一身宝蓝色锦缎华服,珠光宝气的女人就已笑盈盈的出现在门口。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快,我刚才和母亲说,让她先睡下,你恐怕也得子时方能到,不曾想这话刚说完,外头就报你已经到了。”女人双目炯炯有神的看向孙老爷,两腮含笑,伸手将他拉进屋内。
“母亲可还好?”孙老爷一面答话,一面示意我和文丙言随着他进屋。
“喝了一碗药,现在倒是好多了,和我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倒是也有些乏累了。”女人刻意压低了嗓音说道。
“可是老大儿子回来了?”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从暖阁的深处传来。
孙老爷闻言未及多想,急速朝里间奔去。
绛红色的垂帘被应时掀开,大气磅礴的木床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朝孙老爷招手。这是一个满头银发,体型瘦削的老年女性,由于常年缠绵病榻,她的双眼深深的凹陷在了眼眶之中,晦暗褶皱的皮肤全然看不出年轻时的风华绝代,瘦骨嶙峋的双手颤颤巍巍毫无气力可言,但是她眸中依旧神采飞扬,因为,她正注视着他的儿子。
“这两位很是面生嘛!”高雅贵妇终于还是注意到了我们二人,经过一番细致入微的打量后,她语气轻蔑的说道,“这里是深宅后院,二位恐怕走错地方了吧!”
“大姐!不可胡言!”原本还在和母亲闲话家常的孙老爷,立即回身,一本正经的对高雅贵妇说道:“大姐有所不知,这二位是前来保护我们孙府的高人,此刻他们不在这里,又要在何处呢?”
孙家大姑奶奶闻得此言,颇感难为情的朝我们赔礼致歉,主动与我们让座看茶,不仅如此,在得知我们到现在还未进晚膳,即刻便命人端来了数十碟的精致小菜,摆于一旁偏厅之中,还指派了四名秀美亲切的丫头为我们斟茶倒水,一时间真是待之犹如贵宾一般。
偏厅与暖阁是仅一墙之隔,但却清冷安静许多。孙家的菜肴,我也是见识过的,这种精美绝伦的品相,我看就连昆仑都得甘拜下风,不过,话又说回来,昆仑和孙家根本就没有相互比较的必要,昆仑是世外仙宫,所追求的当然不会仅是单纯的富贵。
“这位姑娘真是生的好生俊俏啊!居然也是这世外高人呐!看你的年岁,恐怕还不及我大呢!”四人中一个看似较为年长些的丫头,可能觉得屋里气氛太过压抑,文丙言又不像是一个随和好说话的人,这可满目堆笑的与我搭话。
“姐姐见笑了!”我接过她为我斟的一杯清茶,笑着回答道:“我过了年已是十七岁了,哪里还小呢!”
“才十七!”女子见我答话,脸上的笑意更甚,“我今年都是十八了,果然是要长你一岁的。虽说是年长一岁,可是这本事,却远不及姑娘你。每日只懂得一心将老夫人服侍妥帖,哪里还会什么旁的半分本事,就连那斗大的字也是不识得几个的,仅是会写自己的名姓而已,还让姑娘你见笑了!”
“青莲姐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旁边一个一身粉衣,身形较为丰腴的小丫头,一边为文丙言布菜,一边笑嘻嘻的说道,“要论心灵手巧,这府中上上下下几百号的小子丫头,青莲姐姐若认第二,谁敢说是第一。就连老夫人都是天天夸你,非要你在身旁才得以安寝的,你怎么能所自己半分本领都没有呢?”
“青莲姐姐?”小丫头的话让我颇感好奇,再加上现在百无聊赖,正好可以借机打发时间,于是,笑意更浓的问道:“姐姐可是老夫人的近身丫鬟?”
“正事呢!”青莲满脸羞红的狠狠瞪了小丫头一眼,娇切切的说道,“老夫人也是见我可怜,才格外开恩将我留在身边侍候的!”
“这么说来,老夫人的事情,姐姐必然是十分清楚的!”我眼珠已转,一个想法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正是暗自窃喜,但是面上依旧如常,分毫也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不敢说是十分,八九分倒是有的。”青莲面目狐疑的看着我,缓缓将手中为我布菜的筷子放在了桌上,好像是在等待,看我接下去想要说些什么。
“姐姐是否知道我们二人到底是何人呢?”我这话一说出口,仿佛立即惹恼了文丙言,他脸色忽的变得铁青,目光阴寒的注视着我,凶狠的眼神似乎是在警告我,千万要想清楚再说话。
“二位不是老爷请来的贵客吗?夫人时常会来老夫人这里坐坐,这些话,我也偶尔听到了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为了救治二姑娘和小哥,老爷这段时日也是操碎了心了。”青莲早已觉察到了文丙言的异常,早已不愿多言,但见我丝毫没有要停止这个话题的意思,为了照顾我的脸面,她还是勉为其难的提了一句。
“孙老爷的长姐是否经常回来?”文丙言似乎是为了阻止我继续发言,青莲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的询问道。
“您是问大姑奶奶吗?”青莲惶惑不安的看向文丙言,文丙言的发言似乎让她感到非常的意外,她没想到,我们真的敢这样公开的打听主人家的事情,不过,在见到文丙言那傲慢至极,咄咄逼人的目光时,青莲略一停顿后,还是开口说道:“大姑奶奶差不多每年都会来,有时一年只来一次,有的时候差不多能在这里住上一两个月。”
“她家离苏州很近吗?”文丙言似乎对这个孙家的大姑奶奶很感兴趣,浓眉轻轻一挑,继续询问道。
“这倒不是她家住的近。大姑奶奶很多的时候都是住在表少爷家中,而表少爷正是这苏州城中的青天大老爷,你们说,这样的路程,大姑奶奶那不是想来就来了吗。”青莲拿起竹筷,替我碗中添了一些青笋,怯生生的看着文丙言。
“有大姑奶奶,想必一定就要小姑奶奶吧!”我再一旁格外好奇的追问道。
“正是呢!”青莲见我们听得有趣,所说的内容也并不涉及孙家的隐秘,于是便大了胆子打开了话匣子,“我们家老爷是老夫人的长子,但并不是老夫人唯一的儿子。在老爷之后,老夫人又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要说这位小姑奶奶,我却是从未见过的,只是听府中的老人儿,偶尔讲起,知道是一个绝好性子的大美人,现在已是身娇肉贵的大贵人。当今陛下万岁爷的小叔叔,南平王的侧妃。只可惜,自从出嫁,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好在时常有书信往来。听老夫人时常提起,现在小姑奶奶的大儿子已有十多岁了,早在前些年就进了最出人才的什么书院读书去了。虽是王爷的儿子,当时这位小哥心性高,想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在京都立足了。老夫人也没有见过这位小哥,只是时常看着他的画像出神,总说他长得太像小姑奶奶了!”
“这么说来,孙老夫人应该有三个儿子嘛,可是这几日,我怎么只见到孙老爷一人,老夫人这其他两个儿子都去哪里了?怎么连自己的老娘也都不管了?”我继续充满好奇心的问道。
“说起这二爷、三爷,可就传奇了!”青莲故作神秘的朝我们眨了眨眼睛,笑容娇俏的说道:“二爷在京城做官,听老爷和夫人说,好像还是一个大官,贵人事多,这些年也就回来过两次,都是住个两三天就要赶回京城的。之所以说二爷传奇,那是因为,小姑奶奶之所以能成为南平王的侧妃,都是二爷一力撮合的。”
“那这位三爷呢?也是京城的大官吗?”我给自己夹了一个水晶虾饺,边吃着边问道。
“要说这位三爷嘛,就更了不起了!”青莲说着,清了清嗓子,略微压低了些嗓音,朝门外瞅了瞅,见门外无人,悄声说道:“这位三爷我也是从未见过,不过,府中无人不知他的威名。镇守北境,刚把那些北蛮子打跑的武威将军就是他,想必两位也是听说过的。”
“这位三爷是武将?”文丙言格外诧异的看着青莲,“看你家老爷的样子,也不像会舞枪弄棒的,怎么这位三爷会是武威将军?”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些。”青莲接过身旁小丫头递过来的一杯茶水,一口饮毕,润了润嗓子,抬眼复又扫视了我和文丙言一眼,见我二人都急切的等待着的回答,她便不再故弄玄虚的轻声说道:“这位三爷和小姑奶奶是一对双生子,听金管家父亲金大爷说过,想当年这对双生子出生时,老太爷真是高兴的了不得,毕竟人们总说这双生子是大吉大利的福相,老太爷又是极为相信这些,再加上三爷和小姑奶奶小时候也是长得格外好看,老太爷自然而然的就将所有精力及关爱都倾注在了这两个孩子身上了。”
“老太爷格外宠溺小儿子,这恐怕让大儿子产生了危机感,所以,在老太爷死后,这位年长的大哥就向自己的幼弟动手了。”文丙言看着青莲,脸上毫不掩饰的写满了不可一世的傲娇。
“公子,你本来就知道吗?”一听此话,青莲和其他的三名小丫头都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眉眼间蒙上了一层淡薄的惊慌失措。
“我原本并不知道!”文丙言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根据你刚才所讲,加之我们这几天的见闻,这个结果本就是呼之欲出啊!”
见四人仍旧一脸的茫然,文丙言面上难以抑制的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但他很快便将这样的神情收敛了起来,正经八百的向四名丫鬟解释道:“正如青莲姑娘方才所言,孙家的老太爷原本最为宠爱的儿子是他的幼子,按照常理,他的这个儿子即便不会继承全部家产,也不可能远离故土,作为一名武将去镇守边关的。那是因为他的父母舍不得,可是如果他的这位父亲在他还未及弱冠之时便就因病过世,那么较之他年长许多,早已老谋深算的长兄,这个时候,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他处理掉。而他后来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名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恐怕也是受了他二哥的帮助,或许是因为位在朝为官的二哥心性纯良,又或许他当时只是想利用自己的弟弟一下,并没想到他今后能有这样的建树。不过这些对你家老爷而言都不重要,只要这个弟弟不回来,不回来和他争抢孙家家产,他才不会在乎,这个弟弟现在是不是活着,又或者活的怎么样。”
“公、公子,您怎么什么都知道!”青莲脸色苍白如纸,惊恐万分,她看了身旁的小丫头一眼,那女孩会以,立即将大门合上,待确定文丙言方才的高谈阔论没有被旁人听见,青莲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青莲不知公子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对公子的本领好生的佩服。只是,公子可能不知道,在孙家府中,老爷是不允许我们私下里谈论三爷的,不论公子今后还会知道什么,都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一旦让老爷知道,我们恐怕都难活命啊!”
“这么说来,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真的?”我对这件事情的惊愕一点也不比青莲少,我知道文丙言神通广大,但是没想到竟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对他表达出崇敬的神情。
“大致就是这样。”青莲抚了抚额,试图稳定情绪,“这件事毕竟已过了十几年,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到底如何,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最为清楚,原也不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能够知晓的。”
“这孙老爷当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文丙言毫无忌讳的嫉恶如仇,可他的话却把青莲四人吓了一大跳,毕竟我们身为孙家的贵宾,现在竟在偏厅中对主人大加褒贬,本就不合身份,更何况在场的诸人又都是孙府的丫鬟,这样的话语传了出去,我们倒是无所谓,可这主人家的暴怒必然全都会被发泄在她们的身上,如果孙老爷真如文丙言说的那样寡廉鲜耻,青莲她们恐怕连性命都要不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