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操场底下(二)

5.

“蛋糕楼”拆了大约有四分之一时，警察来查这件事了。

水泥是隔壁乡镇一家小工厂生产的。水泥厂老板的远方表舅，就是葛家庄小学的主任。

“老李，我想跟警察去那个小工厂。”

“去干啥，明天不就要把那厂子封了吗？”

“不知道，我就想去看看。”

我坐着警车跟着民警去了隔壁乡镇，那个水泥厂就在山上。

“泡芙水泥厂”。我不知道说啥好，厂老板起名字起的入骨三分。

水泥厂里黑漆漆的，工人在我们来之前就被当地民警带走了。

警察正在盘问一个头发秃秃的中年人。

“葛家庄小学的水泥是你厂供的吗？”

“是，可是……”

“主任是你远房表舅？”

“是，但……”

“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我，我，水泥，没了……”秃头中年人眼里忽然闪烁着一团火，火焰顷刻熄灭了。

民警正要把人带走。一个小女孩从厂子外跑了进来。

“爸爸，爸爸，你要去哪儿呀？”

“咳咳，囡囡乖，去找你妈妈，爸爸晚上就回来了。”

“哦，知道了。妈妈今天做了可乐鸡翅呦！爸爸你早点回来。”

“对了，爸爸。囡囡今天按时吃药了，囡囡不怕苦喽。嘻嘻！”

秃头中年人进了警车，小女孩还在远处看着她爸爸。她怀里搂着一只绒毛熊，眼睛天蓝色。

车来了。秃头中年人沉默一阵，说，囡囡，我女儿，三年级，李家屯小学的。呼吸道有病，医生说是她们学校前几年修的塑胶跑道有毒。小孩有病，没钱看，再不治医生说就严重了。正巧我表舅说学校需要水泥，我没钱弄来原料，才搞了一批假水泥。

囡囡过两天就手术，我想着动完手术就去自首，没想到楼这么快就完工了。

“谁家孩子不是孩子啊。你小孩有病要救命，葛家庄几百个学生就不要命了！幸亏提前发现，要是没发现学生去上课，出了事怎么办？你说啊！”

我声音有些大，嗓子嘶哑。把民警都吓一跳。

秃头老板脸都白了，一个劲道歉。他用手不停捋头发，冷汗直冒。

6.

回到警局，民警把秃头老板带进去了。其中一个过来拍拍我的肩，叹叹气，什么也没说。

我胸口发堵，脑子昏昏的。走回了老李的厂子。

老李他们还没回来，我有点累，去床上躺了会儿，睡着了。

半梦半醒，忽然感觉有人晃我的身子。

“醒醒，醒醒，楼出事了，快过去帮忙。”

“怎么了！”我突然惊醒。

天早就黑下来了，四野静谧。微微有星光闪烁，树杈婆娑的影子压到了人的头上。

路上，老李给我讲，水泥厂老板让警察带走了，他老婆想不开，抱了个学生爬楼上，说不把他男人放出来，就跳下去。底下一堆人正劝呢。

那个楼本来就不结实，你也知道。女人站了大概有几十分钟，楼身子裂开，指不定啥时候就就塌了。

我们开车进了葛家庄小学，打着灯，大亮。只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顶楼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孩，直嚎。

楼下被警察围了起来，校长，副校长正在劝。一个汉子拦着个女人，看样子是那个小孩爸妈。

我走了过去，民警看到了我。

“楼快要塌了，我们如果劝不下来她，就完了。”

“我上去。”

“你上去能有什么用，警察都劝不下来，再说楼也不安全。”

“我死过一次了，什么也不怕。能救一个是一个。再说我有把握劝下来她。”

我目光坚定，警察同意了，我从楼梯口走了上去。

楼梯上有一排脚印，很深，是那个女人踩的。我看到墙壁上已经开始出现深深的裂纹了。

楼，多半要塌了。

7.

我一口气跑上了顶楼。在出口时，抬头看看外面，女人和孩子都在。女人依旧要求把秃头老板放出来，孩子在哭。

我走了出去，女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

“你要干什么，你退后，别往前走了，再往前我就跳下去。”

“我是老师，你抱着的是我的学生。你先往里走走，那个地方不结实。”

“你听我说，你男人为了挣够你女儿的手术费，卖给学校假水泥，弄了黑心钱。”

女人没说话，眼神暗淡，搂紧小孩的手稍微松了松。

“楼盖好了，就是你脚下这个。质量怎么样你自己看看。这才盖了几天，就全是裂纹，等到学生进来上课，楼塌了怎么办？”

“你女儿是小孩，这些学生就不是小孩了吗？你是个母亲，你疼孩子。难道其他母亲就不疼孩子了吗！万一出了事，你让其他母亲怎么活？”

女人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气。我往前走了几步。感觉楼有些晃动。

“你男人被抓进去了，那是他赚黑心钱应受的惩罚。你这又是干什么？你死了一了百了，可你想过囡囡没有？你走了她怎么办。她的病又该怎么办？”

女人听到“囡囡”，她女儿后，忽然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她用手疯狂抓着自己的头发。

怀里的小孩没了束缚，哭着朝我跑了过来。

“你快点下去。”

小孩跑了下去，我估摸着差不多跑出去时，楼墙壁的缝隙又变多了。

我跑过去，一把抱住那个女人。我大吼一声，跳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很轻，背砸在了地上，不疼。

我看到那栋楼崩塌，成了废墟。女人没事，手上沾染着我流出的血。

一道手电光打进了我眼睛里。我从那光里看到了新塑胶跑道，教学楼，和孩子们天真纯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