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自杀事件的第二天,我照常去展馆。远远望去,展馆四周雾霾环绕。昨日那里有人自杀,使本不明亮的展馆,更添几分阴郁。我之所以没有使用“恐怖”一词,是因为我相信鬼魂已经散去了。
经理的车停在土路旁边,一辆银色的老款丰田皇冠,与他的气质十分贴合,传统本分。我想起昨日他那张白煞的脸,相信他一定吓坏了。他是有够倒霉的,任职期间出现两次事故。
我进入仓库中,看见他耸着双肩,左手夹在双腿间取暖,右手紧紧握着鼠标。仓库内亮着白色的灯光,似乎是忘记关上了。他看我到来,说了一句:“来了,坐会儿。”
我听取了建议,用力吹掉了沾在塑料凳上的灰尘,然后坐下。对话是由我发起的,首当其冲的话题便是育苗师傅的死亡方式。他说调查结果是自杀,同时感叹师傅为何如此想不开。我接着问他是谁发现的尸体。
“和他一起工作的女助手,就是那个短发阿姨。她边跑边喊‘有人死了,有人死了’喊了多遍。直到看见我才说‘师傅死了,好像喝农药了’。”他的声音发颤。
“她特别害怕吧?”
“可不是吗,她当时脸都吓白了,你说有多吓人。”我察觉到他的身子在抖动。
“哦……”
他顿了顿。
“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近距离亲眼看见死人。我也吓坏了,缓过神来赶快打120,接着打110,生怕他又不是喝药自杀的。”
“看来就是自杀死的喽。”
他撅着嘴点点头,面部肌肉紧绷了片刻,又放松下来,然后张开嘴呻吟了一下。我听出这呻吟里包含着无奈与忧虑。而最后我的理解得到了证实,因为他说:“我的老板可能被我会气死。”
经理的手机嗡嗡作响,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很知趣的离开了。没有不舍,因为我吸收了经理谈论的一些育苗师傅自杀事件中他了解的细节,内心得到了满足。
我想去自杀现场看看。尽管我时常去往那里,但却不曾对它细致地多观察一眼。现在它用这种方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也是无奈。
我左右摆头,将一切纳入眼内。大抵是习惯了,他们开始对我不屑一顾了。没准他们多愁善感,看似埋头苦干,实则苦思昨日的骇人事件。
与育苗棚还剩几步之距,我就被突然出现的工头拦住了。他是从假山一角走出来的,像极了《西游记》中拥有同样出场方式的山神。
“来了。”他露出了一排黄牙。
我点点头。
他拍掉手上的灰,变换了站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你们住在首都真是享福,稀罕的东西应有尽有,游玩的地方数不胜数。”
我问他何出此言。
“昨天我和助手开车去中心区域买点儿物料、蔬菜和两斤肉。车子在回来的路上抛锚了,我们只好推到最近的汽修店维修。真够倒霉的。”他破口大骂了一句,“我们索性去周边逛了逛。你别说,还挺有意思的。我们大肆挥霍了一番,吃了顿鱼头泡饼,又在一个购物广场里耍了一会儿。等我们回到汽修店,车也修好了。感觉昨天上午过得很充实,但是回来就听说师傅死了。哎……他怎么会死呢?你也听说了吧,他是自杀的,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做。”
我这才想到昨日上午的确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不过听得出来,他对此事感到惋惜。可我不关心他对育苗师傅自杀的看法,追问他去的地方的具体位置,周边还有哪些有趣的游览胜地。他说初来乍到,买东西的地方是经理告诉的,他发了一个位置分享,然后他们跟着导航开过去的。他的描述很模糊,但根据我来去单位途中对周边环境的记忆,我清楚知道他说的地方在哪里。但他似乎是很关心育苗师傅的死,对我述说师傅的日常。
“他平时挺好的,看着不像是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他每天都把床铺整理得完美无缺,尽管过一会儿就会落上一层灰。没有办法啦,在这里工作身上难免会沾上灰呀、土呀,空气里也是。但他总能让自己看起来很得体。”
我赞同他的说法,但也提出我的观点。
“我也觉得他是个正常人,但没准只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一个老头想死,在上吊前,西装革履,穿戴整齐。虽然结局是他没死,但他的确有死的想法。要不是他遇到了到温暖与爱心,说不定早就死了。”
观点来自于一部电影。昨天夜里我在手机搜索关于自杀的电影,浏览器好像认为我要自杀,给我推荐了一系列让人重拾信心的励志电影。但我依然在其中寻找到一部片名带有“决定去死”字眼的电影。我用移动数据下载了这部电影的低画质版。
“你懂的真多。”
他夸赞我,我把观看类似电影的事告诉了他。
“但师傅遇到了困惑,和别人倾诉,反而得不到理解。”他挠动不长的头发。
“你是说公司没有答应他的离职后的要求的事吧。”
“是的。”他皱起眉头,“有天晚上睡觉前我们聊天,他告诉我们晚些时日离职的事。我问原因,他说子女好生相劝,建议他晚点离职,他无奈的答应了。但他却对我说,把先前的工作量重新分给他。这件事我记得对你说过。”
“对。你是说他没有要回那些部分。”
他摇了摇头。
“实际上是我好言相劝,请求他别这么做,他才答应的。”
“原来是这样呀。”我低声说,“我想说抱歉,我错怪他了。还以为他学‘赖皮虫’的做法,赖在这里不走了。”
“你可太坏了。”他的笑容很僵,“不过现在我的工作量变大了,经理已经把全部的工作交给了我。所以我不能和你聊天了,活儿要干不完了。”
我和他走到靠近仓库的木廊架下,看着他投入的工作。当然也是为了观摩学习。他身后是一捆捆锯成同等长度的新鲜竹杆,用来插在花盆中,供瓜果类蔬菜的藤蔓攀爬,向上生长。
下午我在去往展馆的路上,发现旁边停着一辆白色大众牌轿车,车身侧边贴有“新闻调查”的图标。我很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调查育苗师傅喝药自杀的新奇事件。而这辆车的前方停着一辆黑色奔驰。
我拉开移动门,把力量运到右手上,以便撑起厚重的棉被帘。我用纸巾擦掉眼镜上的雾珠,戴上后望见了最东边的几个人。工人没有被告知回避,也没有被突然杀到的记者吓到停工,依然有条不紊的工作。但是好奇心是人天生的特点,他们会趁着进行下一步操作的时差,抬起头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我经过工人们,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慢慢走近采访区。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记者拉过去问些我都纳闷的问题。曝光在镜头下很有可能成为名人,而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旁边是假山向外延伸的一部分,正好能挡住一半多的身体。我就躲藏在那里,先是假装观察假山表面的装饰物,然后光明正大地望向他们,兴致勃勃地看他们是如何采访的。
接受采访的是经理,他的手空中比划,手指所指向的地方,就是那间育苗棚。噪音不小,听不清他们说的内容,但能看到经理的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再次复述他当时所看到的情形。之后,他停了下来侧耳听记者的下一个问题。
记者团队很有派头,采访者是一个戴眼镜留长发的女人,一身知性打扮。她面向的是口戴防霾口罩的男人手中的摄像机。而摄像的身旁站着另一个女人,手中的笔在记事本上不停记录。
我的目光转移到了他们身后的一个男人身上,设计公司的老板。我盘算了一下,迄今为止,我见过他五次面了。他身处在镜头外,似乎准备随时接受采访,又好像是采访后监督局势。他笔直站立,双手搭在身前,令人感觉他最适合成为镜头下的被采访者。而从侧脸展露的严肃表情中能看得出来,这次的事件对他影响不小。
随着采访站位的移动,他注意到了我,瞥了一眼后,继续专注于采访中。我赶快拿出手机,对着山体拍照,以作掩饰。
我对不同的位置拍了两张照片,双击放大后发现效果还不错,连表皮上的纹路都拍摄得一清二楚。入神的时候,一种感应触动了大脑。我转身一看,采访双方走了过来。记者团队丝毫没有注意我的存在,头也不转,直奔西门出口方向。他们捂住鼻子,尽可能的少吸入馆内的有害气体。
老板也没在意我,跟在记者身后,护送他们离开。经理同样跟在身后,看见我来了,向我点了一下头。看他面红耳赤的模样,肯定费了一番口舌的把一切知道的都告诉了记者。
我不想碰见回来的他们。离开前,我站在远一点儿位置,对假山进行了最后一次远景拍摄。然后绕过假山,走北门过1号连廊去往B号展馆。
今天B号展馆里的电焊工作量依旧不大,少了些刺鼻的酸呛味。空气中弥漫着木材因切割发热而产生的焦香味,不至于令人难受作呕,反而有一种回归原始的感受。又安静的出奇,仿佛置身与世隔绝的森林里。
主管、指导员和本馆负责经理站在东北角的铁制阶梯花架前讨论着什么事。我静悄悄地走上前。
馆内温暖如春,大家穿得都不多。主管脱下外套,搭在胳膊上,指导员敞开了棉服,负责经理甚至撸起了袖子。
我还在行径中,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我,打破了我的计划,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到他们身旁,好让他们觉得我很神奇。
主管看我到来,没做表示,眼神里却充满着敌意。
“你也来了。”指导员友善的说了一句。
“对,刚去了A馆。”我低声说。
我想缓解因我的到来而产生的尴尬气氛决定摆出一个话题。
“你们知道A馆来记者来了吗?
我心里想如果他们不知道记者来了,我就把我目睹的事告诉他们。尽管我其实没听清问答内容。
他们的表情并不惊讶,三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我认为他们此刻内心忐忑不安,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情绪。
“哦……我们知道了。”指导员说,“你也看到了吧。”
我想我的计划落空了,他们先于我知道了此事。
主管的鼻子喷出了气息,像是患有鼻炎病症。可我了解他没有得这种病。
“不然我们也不会躲到这里来。”
“我和主管一见到他们,就闪开了。”指导员说。
“接受采访是一件难受的事情。更何况当日我得知消息的时刻比较晚,去到现场看到的情况和大家一样。说不定随便找一个人,知道的都比我多。采访展馆里的所有人才是合乎道理的。”
主管埋怨起来,似乎也不屑于被采访。
“你有没有经历人生第一次采访?”指导员打趣道。
“没有。”我说,“我害怕成为名人。”
他们被我的玩笑逗乐了,哈哈大笑。然而主管一语中的地说:“不会的。我们不可能成为名人,你也没有可能。”
“记者并不想打造任何人成为名人,只是对我们口中的事感兴趣。然后在事实中加入自己的看法,以便让报道出名。”指导员温和地指出。
我觉得他们所言不假。
主管撩起胳膊上的外套,抖了抖。
“既然来了,我就问问你。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他指向西北角的那些种在长方体花盆里的绿叶植物问。
花盆一看就知道不是新的,老旧满身黑色泥点子。它的外观告诉我,我好像曾经在哪见过它。哦,对了,它们不就是D号展馆里的吗。怎么搬到这儿来了。我迅速在脑海里回忆上届PPT里D号展馆的内容,以及联系书中对该植物的描述,断定它是某种茶叶树。不同的是它体型较小。
我鼓足勇气且坚定地说:“是茶叶树。”
“对,是茶叶树,是去年留下的。”主管忽然变得和善,“还是从南方运来的。”
我看了一眼指导员,他微笑以对。
我知道自己答对了,那感觉就像买彩票中了大奖。高兴之余,我希望他以后能不再向我“指教”了。
“没想到今年也能利用到,真是一举两得啊。”负责经理笑嘻嘻地说。
主管向那处移动,我们都跟在身后。忽然有一阵声响,是西门被人开启了。移动门和滑槽里的土渣相互摩擦,发出抓心的尖锐响声。负责经理双手交叉,向后挪动几步。步伐迅速,体态优雅,像一个有舞蹈基础的人。
来者显现身影,负责经理马上放下交叉的双手,搭在身后,左手抓住右手腕。原来是老板来了,他左顾右望,喃喃自语,逐渐向我们汇合。
“大老板,被采访的感受如何呀?”主管扯着嗓子大声问候。
他抬手作禁止状,语气干巴巴的:“别提了,又不是采访什么好事。”
来到我们眼前,他极具绅士风度地和主管握手,又彬彬有礼地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点头示意。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约莫两秒的时间,仿佛看到了一名新员工。
然后,他开始重现采访时的场景。
“实际上我没说几句话,都是小李在说。因为我也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呀。问我也是白问。又不能离开,只能站在一边。对,这位同学应该看到了。”
他对我指了一下。我眉头一张,不自主地点点头。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惊呆了,不敢相信他会自杀。”他语气惋惜,“想不明白,我亲自和他打过电话,他都说好了过完今年再离职。怎么就突然……突然做这种意想不到的举动呀。”
他喘息着,能清楚看到眼睛里有红色血丝。可想而知,两次事故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压力。既要主持公司的全面工作,又要处理事故的后续的赔偿,还要对付舆论减少不良影响。一般人可能不会再有精力继续支撑下去。
“你们打算给多少?”主管郑重地问。
“还在和家属商谈。不过该给的不会少。”
“哎,这是第二次了。你们公司运气不好啊。”指导员插话说。
“您可不要这么说,我可是相信一些迷信的。”他说,“但这两种情况都是没办法预测的。之前那个人,本来就有身患疾病,他自己隐瞒了。突然发病,这谁能阻止得了。家属要求给予补偿,也是无理取闹。给他们一些赔偿,真是我们大发慈悲了。”
他咽了口水,想接着吐露心中的苦楚。
“师傅自杀这件事更是谁都想不到的。也不属于工伤啊。好在我和他的家属认识,都不是难说话的人。我亲自见过他们了,现在他们的情绪好转了些。没有不依不饶,只是要求给一个说法。不管怎样,这件事我会好好处理。”他最后的这句话像是对我们说的,又像是自我安慰。
他把头向左右尽可能的转到不能再转,叹着气说颈部酸痛。接着他拍打负责经理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多听这位主管和这位组长的话。这里的一切就靠你了,可别让我失望呀。”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嘱托。”经理连连点头。
脚盆中的热水让我全身温暖,大脑得到了放松,各种封存的记忆浮出水面。
相比于新闻中所报道的那些自杀之事,昨天的情景更真实:尸体只距离我十米远。尽管我没看见盖尸布底下的实体。警方盘问了所有人,记录了大量笔供。最后断定育苗师是自杀的。而家属怀疑是艰苦的工作环境导致老人产生了自杀的想法。
事后的调查是,警方在一旁发现了几瓶农药,还在他喝水的杯盖里发现了残留的农药。经初步化验得知其中含有三种农药的成分。从一切迹象看来,育苗师傅一定是喝药自杀无疑了。我认为这是极为正常的事。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在多年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喝农药自杀。
高中毕业后,我焦急地等待高考成绩公布。公布后,我得到了比较一般的成绩,也因此进入了日后度过三年的学校。
父母没有丝毫的气愤,反而决定带领我回到南方老家,探亲游玩。
那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农村,安静祥和,与世无争。白天因为热,街道上无人走动。而被茂盛的绿树所荫庇的小洋房里凉爽沁心,犹如避暑山庄。在农村有一套二层高的小洋房,意味着生活水平不错。毕竟我父母都在大城市里。尽管如此,我的外公外婆也辛勤劳动,耕耘田地。他们的身体一般,比大城市里同岁的老人差的远。褐色粗糙的肤色,满脸皱纹显而易见。可以想象全身只有衣服覆盖的部位是白色的。
在距离我家一块菜园地的是另外一户人家。站在我家,可以清楚的看见他们家的平地。我们两家的关系,好似欢喜冤家,时而吵架,时而互相关照,十分有趣。据外公说,他们家雇了一个外地保姆,用来照顾小孩和行动不便的老人。不过这个人神神叨叨的,除了邻居家的人,没人知道她说话的意思。但是做饭炒菜,甚至做农活,都十分在行。外婆八卦地说她脑子有病。
在我们离开前,她死了,喝农药死的。她家里人神情自若的来了,说出了她有精神病史的事实。警方调查询问了家人和周边村民,均能证明死者精神不正常。在协商过后,雇佣方赔偿5万。5万,看似很低,但在当时的农村这是个大数目。
在农村,经常发生有人喝农药自杀的事,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而这里不就是农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