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前不久展馆里出现死者时的场景,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因为我看见了真实的尚有余温的尸体。多年来,我对尸体的了解,皆来源于电影与美剧。不过里面的尸体都是真人扮演的,身上的血液、肉块,可能是美味的草莓汁和沾了番茄酱的面包渣。那天,我却见到了真实的尸体,还距离尸体几米远。他身上倒是没有血液和肉块,否则身处现场的我和其他人一定会吐出胃里还未消化的食物。
他的死亡原因是心脏病突发,一种在他这个年纪里常发的疾病。
直到今天经理在和我谈起这件事时,言语中还带着一丝惊慌。不过他的语言能力恢复了正常,不似那天吞吞吐吐,语焉不详。
“那天你吓坏了吧?”
“是呀。”他用力地点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幅场景。我家里有人过世,我都不是第一个当场的。这次……居然被我碰到了。”
我呵呵的笑了一下。
他拿起敞开盖散热的水杯,喝了一小口热水。刚咽下去,就作出了发表谈话的表情。
他说他的老板私下派人做了调查,得知那个老人很早之前就去过医院。而他的邻居也证实了老人对他说过身体变得糟糕,时常要吃药的事。当老头亲属到来,试图争取最后的权益的时候。公司给出的说法是,老人故意隐瞒了病史。因为开工前,填写签署的临时工合同中有“是否有病史”一栏,但老人没有如实填写。另外合同十分规范,不存在恶意欺压的内容。
“私自调查?但这样家属会认同调查结果吗?”
“已经认同了。”他拍打着夹克袖口上的灰尘。接着说:“关于赔偿金额,双方也达成了一致。共计五万元。老板同意赔偿这么多钱,非常体现企业家的博爱精神了。对了,工头的公司也赔偿了一些,包括这个月的工资,另外多支付了三个月的工资。”
“为什么?”
“我只能说工头的老板也有企业家精神喽。”
“他们在我心中的形象得到了改观。”我说,“既然他每天要吃药,为什么当日还会突然发病呢?”
“家属说在他的棉服里发现了必备药。但他发病的时候,那件衣服不在身上。发病时,和他在一起的工头也没有注意到。好像也没人知道他身患疾病。”
“哦,但他有病在身,为什么还会经常喝酒呢?”我说,“就在他死的前一天中午,我看到用酒就饺子。”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了这个规律。”他说,“他总是在中午吃饭时,喝上一小盅白酒。酒瘾戒不了的人,心里总会认定喝一点儿不会出事。至于你说的前一天他还喝酒这件事,是量变。回家喝多少,谁又知道呢?总之到了第二天就发生质变了。如果他突然病发时,有人注意就好了。”
这个插曲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向我讲起了他患有肺气肿的爷爷在发病后,因为忍不住偷摸抽了几口烟而一病不起,直至死亡的事。
“毕竟人已经死了,再唏嘘悔恨也也无济于事。留下的只是一些警示作用: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保持身体健康。我们的生命脆弱,且行且珍惜。”他说。又拿起保温杯像个专业广告模特:“我现在很少喝糖分过多的饮料了,你最好也要少喝。”
“你们这些大人懂得道理真多。”
“‘大人’,你小瞧自己了,等你再增长几岁,说不定会懂得更多的道理和知识。”
“希望如此。”
最后,他感慨事情已经风平浪静了,双手合十祈祷不要再出现事故了。
当然了,只要小心绝对能预防事故发生,而且猝死可是个小问题。我也相信这件事对众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会很快遗忘,就像常把医生的建议当做耳旁风那样。
他们三个人蹲在育苗盘附近,工头和长脸在一张纸上不停写着什么。我凑近仔细观察,发现纸上写满了整整齐齐的几行字,每五行是同一个词汇。我目不转睛地数了数,每行大约十个词汇。这是一种粘贴的标签,用来贴在育苗盘和种植盆上的,每个标签里写上的都是植物的名字。
长脸和矮个把育苗盘挪到为培育幼苗搭建的薄膜棚里。工头一直在写,写的黑体字个个相似,没有丝毫变化。
我走上前弯下腰问他:“写得好多呀!”
“对呀,还有好百个要写。”说完他叹了一口气。
一个新颖的想法闪过我的大脑。“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了什么吗?上学的时候,被语文老师惩罚抄写听写错误的字词。”
他的手中的笔停在未完结的一个笔画上,随即呵呵大笑。
“你别说,还真像。不愧是大学生,形容的非常恰当。”
“哪里哪里。你们这样做还是挺辛苦的,需要一个一个写。我罚抄的时候,最多时用过五只笔。”
“我记得最后一次罚抄是在初中,罚抄过词语,还罚抄过数学公式,还有什么英语单词。我也纳闷,一个外国语言也那么重要,错了也得抄。”
当年不愉快的记忆一下子浮现在他眼前。他又说:“整个初中都做过这种重复性的事,所以初中一毕业,我就没有去读高中了,生怕再碰到这种事。”
我突然对他的受教育经历很感兴趣,便问他:“之后呢?直接工作了?”
“没有,当时家里送我去上了职业高中,学的是和农业相关的技术。毕业后才工作的。”
他继续说:“我可是正规学院毕业的,不过几年后因为当地校区资源整合,母校被合并了,还改了名字。好在我现在的工作不要求正确无误的相关信息。”
“你们这个行业门槛还是很宽松嘛,是不是说,我也有可能进入。”
“不一定。”
他说得很果断,似乎以为我有贪欲,想获得什么。但他接下来的话没把我噎住。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公司董事长的远房表亲。”
“呃……这样说来不是门槛宽松,是根本没有门槛。”
“我们公司是个家族式、地域性质的企业。吹个牛,我们公司在当地小有名气。你瞧,那边展区的那个研究建设图纸的女,她是董事长的外甥女;你应该见过的一个,经常在仓库里躺着玩手机的那个男的,是他的表妹的儿子,现在给他开车;和我一起的两个,是住在董事长老房子旁的邻居。我们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让我来形容一下,我站在家门口,大叫一声那个小个子在自己家就能听见。尽管我们两家中间隔着两块田地和一个池塘。”
我点点头。想起一件事便问他。
“听说你们公司也赔偿了一部分钱?”我说,“一开始我以为都是你们的责任呢。”
“不全是。”他说,“是我的公司向设计公司提议需要招聘短期工。我们是一家外地公司,不便使用我们自己的合同。所以由设计公司起草了一份临时合同,我帮忙协助招人。又因为是我招收的,我们老董认为有些责任,所以也参与赔偿了。”
“这两家公司真是世间罕有呀!”
他犹豫地点点头。
“哎,怪我。没有及时关注他的病发。”
“唔,有突发性质的疾病,恐怕只有神仙来得及伸出援手。”我安慰他。“你们当时在一起浇水,当时他的状况如何呀?”
“嗯……很好呀。既使他面容严肃,也是因为做着累活的人都是如此。他的感情很难流露出来,有时候他就皮笑肉不笑的。”
“有道理,你没注意的原因是?”
“玩他妈的手机。”他说,听到了自己的粗鲁语言他赶忙说:“抱歉!我只是想表达我追悔莫及的心情。是那款流行游戏诱惑着我的注意力。你玩吗?”
“我知道你说的那款游戏,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不玩。”
“不要玩,影响生活。”他说,“我常常看到《某男子低头玩手机,摔下台阶》的新闻,当然这种类似的新闻数不胜数。我总是看完过后嘲笑他们这些低头一族的愚蠢。没想到因果轮回,如今我也要遭受别人的嘲笑了。”
“我不会嘲笑你的。”
“谢谢你!不过会的,会有人的。”他有些沮丧,“我只会更加小心的做事,看住他们的行为操作,防止再出现意外。提醒你一下,少玩那些害人的游戏,减少看手机的频率。”
“好,我是个敏锐的人,会在危险时刻到来前迅速脱险的。”
“那就好。”
“你们部门出两个人,和我们去检查展馆的安全以及固定资产情况。”我定睛一看,是综合部门的部长。他说的应该是例行检查。
主管没有犹豫多久,便命令我和指导员去。我们相互对视,领命而去。指导员看着悠闲哥,又笑了笑,显然是无奈的笑。悠闲哥也跟着笑了笑,似乎是知晓未来的笑。
我们出门后,悠闲哥也跟来了,还抱怨主管要求他一起来。
综合部门除了部长,另有两位成员跟随,一个有着粗胖身材的大高个,他手里拿着固定资产清单表格;一个是瘦得像个竹竿的高个,他手里拿着整改表格。我注意到大家穿的衣服都是深颜色的,走在路上像一伙暴力团体。
“真奇怪,今年突然有了这么一档子事。”还没走出水泥路,那个胖高个以市井口气大声嚷着。
“也是奇怪,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事故。之前只是出现过摔伤、割伤。去年就有一个工人被电锯切断了手指,但是没有伤及性命。这回有够惨烈的。”瘦个子把玩着手中的签字笔说。
“应该不会对展出活动有影响。”悠闲哥淡然地插嘴道。
“所以我们要认真检查各个展馆的内外,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准确反应问题,排除安全隐患。”主任郑重地说。
他抬头端详不远处那座玻璃与钢铁构筑而成的庞然大物,清了清喉咙感叹到:“我有两个月没到A展馆来了,也不知道里面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和指导员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期间那位部长与我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锐利,使我背部冒了热汗,我的食指擦过鼻尖,然后对他有礼貌地点头示意。
我们继续走向低沉声与尖锐声交杂的A展馆。
当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舒展全身,大口喘气,让热气与冷空气相遇,仿佛要尽量排出吸进肺里的有害气体。接着他们各自点燃一支烟,本能地朝办公楼走去。我对指导员说去A展馆里再巡视一番,然后他微笑着祝我工作顺利。
实际上我们例行检查的第一站就是这里。那时经理还陪同在我们身后。最后瘦个子交给他一份整改单。大概内容是:时刻注意工人的身体状况,留出宽裕的通道,整齐码放物料物资,及时清理不需要废料,在不同位置多添置几个灭火器以及购买一个医药箱。
经理一边看,一边说绝对落实各项要求。因此现在展馆里变得不同于一个小时前的情形,而此时他对着电脑打字。他说老板批准了购买灭火器和医药箱的申请。
他转过头问我:“每个老师都或多或少会提及心脏复苏术吧。”
他站了起来,把右手插进左手的手指缝中,两支胳膊伸直,朝一叠文件上按下去。他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把桌子当成了人体模型。
我笑出了声,清了清喉咙,“会的。不过你的样子足以去当一名急救讲解员。”
“老板让我好好学习一下如何抢救,其实我一早就会这门方法。只不过当日无法实践。因为……已经回天乏术了。”
“你在自责。”我察觉到了他流露出的情感,“难道有人责怪了你?你的老板?”
“不是,我的老板是个温和的人。他体会到了人生无常和事事难料对死者和我的影响。他鼓励我振作起来,继续完成工作。他是个好领导,我衷心的感谢他。”
“是啊,对于善良的领导,我们要有感恩之心。”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嘿,下班了。”工头叫住我。显然他刚从室外回来。他身体太好了,袖子口都撸到胳膊肘。
“是呀,不然还留在这里?”我说,“你呢,干嘛去了?”
“抽烟去了。”
“我想问就在我们例行检查的时候,你去哪里呢?”
“我开车去买了点菜,还有肉。”他咯咯地笑着,忽然一脸严肃地问什么检查。
“哦,检查各个展馆里的基础设施安全情况,哪些地方需要整改,有没有少东西。”
他的眼神四处游走,双手摩挲,而后放声大笑:“我们可没有偷盗的习惯。再者说了,这些玩意都不值钱。”
我意识到自己的话让人感到别有意味,连忙用手狠狠打在脑门上。
“哎呦,你误会了。我的那个意思是,他们只是对照清单上的名目,检查是否都安然无恙的存在,而那些物件都被固定住了。没有谁能轻而易举地拿走。”
“哦。”他的双手嗖地一下伸到身后抵住后腰,“我就说嘛。”
他又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有一双火眼金睛,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法眼。你明白吗?”他那张嘴扁得像是受了冤屈。
“明白了,你的眼神很好。”我撅起嘴,“你看外面天色不早了,我要赶快回办公室露一脸。然后回到温暖的宿舍休憩片刻,再去吃饭。”说完我打了个哈欠。
“好,您慢走,明天准时来呀。”
当我出去后,他豪迈的声音依然萦绕在我耳边。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精神为之一振。忽然间感到喉头有异物,我清咳一下,也没有吐出什么。然而刚才所想好像被咳得忘却了。
或许是我有没有从家里带来防雾霾口罩吧。在我看到被中度雾霾染得阴沉暗淡的天空后我认定了刚刚忘却的事。
晚上我该如何穿过层层雾霾,通向彼岸—马路那头,去寻觅我新锁定的饭店。最后我大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