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5
这群焊接工像魔法师一样,利用不起眼的废品,在荒芜的展馆里建起了一个有生命的壮观景物。假山的内部骨架焊接完成后,他们又花了一周多的时间在骨架外包上铁丝网,再将蛇皮布覆在上面并用铁丝拴牢。正好一个月的时间,假山景观就建设完毕。
这天上午公司老板、主管、副经理、指导员以及两个看似专业的人在假山周围不断查看。一会儿近距离观看表面,一会儿蹲着身子看假山底部,又一会儿用手确认贴合度。我注意到那个焊接工跟在他们身后,摩擦双手,表情严肃又紧张。
最后专业人士向老板报告假山的建设的质量检测情况。结果应该是附和设计标准。因为我认识的那位焊接工笑逐颜开,并且挥舞着刚刚紧握的双手。于是,老板和副经理带着矮个焊接工走进仓库,大概是去核算一个多月来的工资吧。
主管走过来,要求指导员和我去隔壁展馆里熟悉新的建设。很明显,这是为了要我熟悉。
一个穿蓝色冲锋衣的胖男人走北门进入B展馆,手插在口袋里,眼睛东张西望的。他面部黝黑,但看起来很有精神,像是干干净净洗过,总之比我在无意间观察到他的那副状态要好得多。他是另一个焊接工,要撤离了,他换上了不曾弄脏的新衣服。如此看来,他一定洗过脑袋了,头发一根根的很有亮泽。
他转了一圈,问我们这里将来做成什么。我当然不知道,空洞的眼神望着指导员。指导员告诉他会建成一个绿色体验园。他似懂非懂地点头。指导员又笑着说,这里的焊接量少,而且不复杂,其他工人就能搞定。
他也乐了,回答说做小工程没意思,在靠近老家的地方还有一个大工程等着他们呢。
他看时间不早了,礼貌的和我们道别。指导员也祝愿他今后的工作顺利。
等我们重新回到A号展馆时,我发现焊接团队已无一人,公司领导貌似也返回了。指导员突然提及我的毕业报告,他很关心的问到完成进度,还信心满满的说可以帮助我写上几笔。我回谢了他的好意,告诉他已经完成了80%了,还需要不断加入新内容。
他小声对我说,如果遇到灵感全无,就把周边的事物写进去。他大拇指一比划说,矗立的假山和长势喜人的观赏性蔬菜瓜果就是可以下手的对象。
他说的正是我现在做的,只不过我没有透露过。我使用的一些素材,就取材于这里,这里简直就是个宝库,是个好地方。
他说他要回办公室,问我的计划。我将计就计告诉他需要在这里就地取材。他很高兴,我猜测一方面是我遵循了他的说法,一方面是展馆有单位的人在,他可以放心离去。
互相挥别后,我继续游逛。啊,现在我独自一人了。
临近中午时,我走向西北边的竹木匠工作区域,饶有兴趣地观看木匠制作花架,准备再拍摄几张照片为上午画上圆满的句号。而在不久前我就为完工的假山拍摄了几张照片,我认为拍得不错,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当然除了手机出现了一下卡顿,我咒骂了一句,它就好了。
不一会儿,出现一阵嘈杂声。我立刻回头查寻,声音应该是来自东南部苗木栽培区的。而且倒不像是物体碰撞发出的,反而像人的声音。
我循声前往,看见浇灌区聚集着一群工人。经理冲出了人群,在一旁形色慌忙地拨打电话。我一边走一边心想肯定发生了不一般的事。
我走到站满人的地方。向工人阿姨询问情况。她告诉我有人突然晕倒,好像出事了。
我看到一个穿着灰色旧秋衣,体型较胖的男人倒在了地上。他的左手紧紧抓着胸部心脏处,那弯曲的程度像是魔鬼的爪子。我正好认识他,那位胖老头。虽然不知道姓甚名谁,但也打过几次招呼。
随后,主管也来了。他详细询问了情况,神情显得十分着急。这和他平常骂人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来这里后我从没见他如此不安。这回真的是个大事了。这时我的右耳听到了一下哐当声,然后身体发麻地一颤。
上午他还站在种植盆边上给蔬菜植株浇水,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还露出一排黄牙对我笑。我还记得他们一行人签订用工协议的那天是多么积极,之后又是多么努力的做工。
我和他们这些短期工都有过眼神交流,慢慢的也与每个人说过几句话或是继续用眼神交流。距离上次我和死者说话,已经过去了很久。后来基本上都是用眼神在交流。碰上他笑的时候更是难有,但在上午的时候,他居然对我笑了。现在想来,很是伤感。
按照往常的惯例,我可以直接去展馆,但考虑到那里死人了,我想是不是要和其他人一起去,才会减轻恐惧。我于是先去了办公室,看指导员在不在。
在门外我就听得清楚,里面是谁在讲话。他们一定在讨论展馆里的事情。我打开门走进去,正好听得真切。
“那个人怎么就死了呢?”游客部门的女主管用充满伤感的腔调说,“人生说没就没了。”
“是啊。谁也想不到呀。”她的一个男下属附和。
“有些疾病具有突发性,最难以预测了。”指导员指出。
或许是已经聊了许久,她们准备一起去厕所。我们部门的女性也加入了她们队伍。这下就只剩我和指导员了。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食物中毒吗?”我转过头怯怯地问。
他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向着天花板凝视:“赶到现场的医生说,他可能患有后天性的心脏病。当时他和工头一起给植株浇水。在工作的时候突然发病,工头说自己在用手机处理工作上的事没注意,其他人也没有注意,抢救不及时就一命呜呼了。”
“哦。”我在脑海里思索着这个病的症状。
“哎,也不知道他患有这个病多久了。有没有看过医生。”他向后仰,双手抱着后脑勺
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继续问:“结果会是怎样?”
“很简单,赔偿呗。”指导员叹出一口气,“经理说家属听闻后,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来的是儿子和儿媳,了解情况后,直接提出赔偿。不过具体数额会进一步协商。一会儿去展馆没准能看见他们。”
“我们不用赔吧?”
“你是说咱们单位吗?当然不用啦,他又不是单位的人。雇佣他的是设计公司。他们会承担赔偿。”
“他是短期工,这种情况也属于赔偿范围吗?”
“不属于,短期工向来都不是保护对象,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但为了避免对公司有影响,公司会采取赔偿措施。尤其是他们这种看重名声的公司更会如此。而咱们单位也会督促此次事故的解决。至于是多是少,就看哪一方拥有有利的条件。我估计最终的赔偿金额不会太多,因为他隐瞒了身体健康状况。”
我倒抽一口气,闭紧嘴巴咳嗽了一下。
“我听经理说,他找到了短期工签约合同。在胖老头的那份上面,身体状况一栏上是写着的是‘健康’,尽管签订日期是在一个月前,依他这个病的状况来看,从那时起肯定有症状了,也就是说他没有如实填写。病史一栏上还写着‘无’。假如他早已检查过身体,那就是隐瞒病史。这样一来公司就可以占据主导地位了。”
“身体状况和病史是一个人的隐私吧,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你想想看,一个人得了某种传染病,还一直隐瞒,如果传染给别人,那么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你看过《僵尸世界大战》吗?就和其中的病毒传染一样。”
“看过。”我转着眼球回答。
“而且这么做也是防止有些人骗取保险和赔偿。我还看到有些人就在合同上如实填写了自己的病史。上工当天经理就找他们谈话了,嘱咐做工的时候小心谨慎,还提出建议和警告,如有身体不适,立即停工,否则概不赔偿。所以哪怕他是死的前一天感觉身体出现了问题,他也应该立即停工。而不是为了一天90块钱,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发出了感叹,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我来的时候,似乎也没签任何合同呀?”我的小眼睛此时瞪大老大。
他先怔住了一会儿,然后扑哧一笑。
“你是实习生,不是正式工,不需要签什么合同。你就像是一个空降兵,反而让我们措手不及,单位可不会为了你而专门制定一份合同。”
我掩饰不住不满的表情,他也似乎明白了我说的潜台词。
“你是害怕在这里出意外吧?你太惜命了。你看我,在这里两年多了,依然活的好好的。我的身体状况才叫健康呢。事故的话?最多是手上划破了皮,腿上被蚊虫叮咬了几口。对了,需要提醒你一下,如果你实习到明年四五月份,务必买几瓶风油精。那时候这里的蚊虫异常凶猛。”
我并不担心他说的最后几句话,实习以来我的双手就没有做过肮脏的工作,只是现在手指关节处干燥得发白。等蚊虫破卵而出时,它们连我的人影都找不到。
时间不早了,我起身前往展馆。我苦涩的问指导员是否同行,但是他说待会儿再去。我只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独自一人前去。我走在土路上,脚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踩在了机关上。我甚至担心进入展馆后,会不会突然暴毙。尽管那里没有了电焊烟尘,但空气里依然漂浮着能刺痛呼吸器官的颗粒物。到达西门,我发现前方几十米的路边停了一辆黑色奔驰GLA。我知道这是设计公司老板的座驾,他也来了。
工人们似乎不受影响,我看到他们不发一言,兢兢业业地做着分配给自己的任务。经理站在假山旁一动不动地发着呆。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敢肯定他是盯着胖老头倒地的位置。
我靠近他,他感知到了,转头看我。他的眼神和表情显得空洞和无力。当然了,他经历了一个事故,看到了一具鲜活的尸体。这是一个管理建设者最不愿看到的事情。我有些担心他的老板是不是责骂过他。
我问他死者家属呢。他怔住了,回答走了。我又问他事故处置的怎么样。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处理中。我问他老板是不是来了。蓦然间,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我怀疑他刚才发了一个恍如隔世的呆。回过神后,竟然对任何事都感到陌生。我没有问下去了,知趣地走开了。
等我转到连廊处,发现了老板的身影,他站在我的部门领导和主管面前。他的表情相当尴尬,带有一种苦闷。我生怕被他们瞥见,赶紧离开了。
这个下午真的令人窒息。
晚饭后,我去村子里的超市购买未来两天的早餐以及充饥零食。早餐还是老三样:牛奶、火腿肠、手撕包。
我慢悠悠地返回,思考今天的日志和报告如何书写。把其他工人做过的工作,换成是自己亲自做的,加之以真情实感。而最终报告可以加入我先前获得的总结中的一部分内容。我在心里计划着。这比直接一字不落地抄袭别人的报告要好得多,我又安慰自己。我想起有个同学曾向我索要日志和报告内容,我没有答应,欺骗他没有写一个字。
不知不觉我已来到车道边,看两个车道均无车辆驶过,行人灯未变绿,我就飞快冲过车道。
进入园区后,我后悔了。我该等等绿灯的,时间还早。我只好沿着行人道向着灯火通明的展馆处走去,抵达后返回,以此消磨时间。
我想起幼时老人们说过话,人死后魂魄会绕着死处游荡。那时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每当听见附近有丧乐声响起,我一定躲在家中看动画片。但现在已无所畏惧了,我长大了明白了人类生老病死是常事的道理。更何况那个人是突然发病而死。我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慢慢接近展馆。
现在是工人们的休息时间,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额外加班。我的眼前出现工头坐在C展馆门口的墙台上和妻儿视频通话的场景。
我行走在和展馆南侧的水泥路上,再走过另一侧行人道我就要返回宿舍楼了。
突然,我发现有人与我相向跑来。看外貌,是个女人。她的步速很快,等她跑近时,我快速的扫描她的全身,她穿着紧身的粉红色秋冬运动服,一双黑面白底的运动鞋。一副高挑的个子,舒展状态下的体形极为优美。她梳了一个马尾辫,面容姣好。向我瞥了一眼,便以正常速度跑开了。
我记得工头说过有一个夜跑女的事,这个女人非常符合形容,估计就是她了。工头没有骗我,园区里确实有一个夜跑的女人。
我欣赏了一个晚上坚持锻炼的女人,意犹未尽,期盼着下次偶遇。仿佛受感染一般,我也迈开双腿,小跑着奔向宿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