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4

整个部门只有我在展馆里进行日常工作。没有其他人倒好，我能自在一点。

西门方向走来一个我熟悉的人，我们部门的那个悠闲的前辈。他身边没有其他人，我认为他一个人到来简直是破天荒。然后我惊奇地瞪大眼睛，以不可思议的眼神迎接他的到来。

他边走边和我打招呼，嘴部肌肉左右蠕动，大概嚼着口香糖。

我移步到远离假山的地方，身旁整齐摆放了几列摞成半人高的空花盆。

“这体量够大的呀！”他上下扫描眼前的庞然大物说。

“主要造型一定要展示宏大的体面。”我尽量做到像父母告诫的那样多和别人交流。

“是呀，一个大家伙儿足够会让观看的人禁不住赞叹。”他说。

他绕着边缘走，看见了正在焊接的一个工人。他停止咀嚼口香糖，“你们的技术不错嘛。我也是头回见识，原来假山内部是这种构造呀。”

嗯，奇怪，这不是我在心里说过的话吗？

那个焊接工摘下口罩，向上托起护目镜，打量和他说话的人。为了笑出来，他的面部肌肉展开的很僵硬。脸上凡是没有加以防护的皮肤均被电焊的金属烟气熏黑了，像是在海边晒了回太阳。同时露出了满口黄褐色、上下一排各有一个镶嵌着银色固件的牙齿。我想笑，但意识到不能无礼，便努力屏住嘴巴。

他操着某地方言说：“嘿，你好。”

悠闲哥拿出一张纸巾，把口香糖吐在上面，卷成一团，扔进废品堆里，继续问：“我看你们这个进度，快要完工了吧？”

焊接工望着付出心血与汗水的杰作，自豪地说：“快了。再有半个月就可以全部完工了。我们就去下一个地方，再做一个多月。然后直接回家过年。”

有人聊天，他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挺辛苦啊。”

“是呀，家里有老有小的，指着我过日子呢。不过也值得。我可等着验收合格的那天，公司给我转账结算工资。”他说的时候满脸洋溢着幸福感。

“我猜每日的工资一定不少。毕竟又要具备焊接资格和经验，还要懂造型设计，能承担这份工作任务的人应该没有多少吧。”

“对呀，你很了解行情嘛。”听到这里，他不仅没有收起难看的笑容，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了。也不着急继续工作了，索性放下焊接器，摘下手套。似乎有人深刻了解他的处境，他就愿意放缓进度。

他比划周围，“大凡做我们这行的，工资都不会少，也不可能少。你看看这工作环境。肯做的人很少，组成小团队的一伙人几乎隔一两个月就能在同一个工地碰见。其他地方的同类造型，也大多是我们做的。”

“哦，没想到自己是稀缺人才吧。我再看看，不耽误你的工作了。”他应该意识到谈话时间过长了，结束了对话。

“你慢走呀。你下回来的时候，现在这里就变成‘真山’了。”焊接工开起了玩笑，重新拿起“吃饭”的家伙，追赶工友。

悠闲哥挥手作别，向前方走去，又不时低头观赏脚边育苗盘里的幼苗，嘴里嘟囔着真不错。他的性格开朗活泼，社交能力超群，能创造出话题与别人聊天。这些我远不及他。就这样，我跟在他身后，画面好似下属陪伴领导视察地方工作。

我对那个焊接工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于我每次路过假山，亦或是他们简陋的起居处时，我总能在人数不多的焊接工里注意到他的身影。

他左手插进上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茶杯，朝东侧走去。那里是他的工作区，留下来的一块育苗区域，专门供他培育需经播种生长的植物。他的眼睛直视前方，对路边干得热火朝天的景象置若罔闻。

尽管我知道他毕业于著名农业技术院校，掌握着育苗栽培技术，我也不想从他那梳着背头的脑袋里获得任何实质经验。更因为他板着的脸似乎是对一切接近的人的表态：和你不熟，不要多言。因此，我没有和他主动交谈。继续安静的站在一旁观看工人在填满基质的育苗盘上播撒种子。他们精确的数清每次播下的种子，保证每个穴位里有三颗。

接着他把注意力放在了一个女工的手上。那女人是他的助手。五十多岁的年纪，还有一头乌黑的短发。这不正常，她的头发一定染过。因为她的嘴角两侧各有一片赘肉了。她经常穿着一身蓝色大褂，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老BJ布鞋。她的工作范围似乎只在东南角那一片区域，而且只需要看管育苗盘里的幼苗。

他在严肃的专注于工人的操作时，抽空瞥了我一眼。然后又转过脸来，对我张口大笑，松弛的双眼眯成了两道缝。

我立即用不露牙齿般的微笑回复他。这回眼神交流是最久的。即使他笑了，也无法改变脸上毫无血色的状态。他的皮肤被岁月打磨了一层，皱巴巴的；颧骨突出明显，仿佛古树上的树瘤。

我在心里做好了他会搭话的准备，担心他询问我的身世背景。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关注点一直在工人的操作上，只不过脸色比刚刚好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坐在一旁的小塑料凳上，旋起茶杯杯盖，放在一旁。按下出水钮，把水倒进杯盖中。最后惬意地享受冒热气的茶水。

我感觉到喉咙干燥，意识到自己已经半个小时没有补充水分了。而带来的矿泉水放在了仓库里，我转身便要去寻找它。里面的水应该变得室温一样，不过喝起来会有股金属味。

虽然我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但内心是欣喜无比的。一来是室外天色变暗，二来是时间慢慢接近十七点。

我回想起今天下午的时光度过的是多么愉快，顿时感觉这里的生活滋润幸福。

我坐在经理对面，等待时间消逝，心里计划着晚上吃些什么。

门帘被掀开了，两个我不愿见到的人走了进来。分别是主管、指导员。他们的出现击碎了我的美梦。

“干什么呢？”主管大叫着问。

“嗯……跟着经理一起学习工程建设方面的知识。”我断断续续地地回答，紧接着向经理使了眼色。

“对，他问我怎么看工程图纸。”

“哦，是吗？”

他质疑时的语气真的令人厌恶。我机械地点了下头。

“那就好。”他语气冷淡地说，“你这样有心，我也能安心地把一些事交给你。”

他说的事，又把我破碎的美梦烧毁的一干二净。这是一件任务，收集工人签到表、每日进度表以及物料清单。然后他语气强硬的要求经理配合我的工作，否则后果严重。经理的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他乐呵呵的接受了命令。可想而知，他不需要再面对主管那张油腻的臭脸了，因为我充当起了中间人。接着主管拿出一个U盘，告诉经理，里面有正确规格的表格，让他打印出来，每天清楚地填写真实信息。我看向指导员，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那不就是坏笑吗？我突然明白，这件任务的原始责任人是他。

经理接过U盘，插在电脑接口上。不一会儿，旁边的打印机启动，然后呲啦作响，从出纸口里依次送出一张张表格。

主管和指导员决定去隔壁展馆进行巡视。主管走前嘱咐我继续了解各项任务，到了时间自己回去。

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了担子，我盯着这些表格，发了好一阵的呆。

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7：23了。身体内的生物钟提醒我，该走了。我本能地起身，向经理告别，然后走出仓库。天边还有霞光，路上的我不知该怎样享受这良辰美景。我的心思全部落在了手上，那几分表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