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吃糖小姑娘
大渝自高祖皇帝起立下规矩,不论皇子还是公主,皆可为皇储,大渝自开国以来已经有三位女帝。和这一条规矩相对应的,是大渝朝堂允许女子参加科举考试,入朝为官。
当今宣和帝膝下有四女二子,其中锦泰公主宋三月自小便被誉为“神童”,天资最高,一直是当成皇位接班人在养的。等她年岁渐大之后,才能更是被朝野上下称颂,及笄之年便被加封为皇太女。
加封锦泰公主为皇太女的同年年底,宣和帝选了丞相齐算之子齐易为驸马。本就是皇太女,又有丞相相助,若没有意外,锦泰公主便是下一任大渝的君主。
但这意外就这么发生了,还发生得猝不及防,让所有知情人都心惊不已。
大渝公主待及笄之后便会搬离皇宫,住到自己的府邸之中,宋三月便是死在了自己府中的一处阁楼里,死相凄惨无比。心口中刀,脸被划花,头部还有被砸的痕迹。
皇储暴毙身亡,这事情一旦传出去,朝堂上下定会不安。宣和帝下令封锁消息,对外称公主练习骑射时摔断了腿,需要在府中静养。
公主府的人都是宣和帝亲自挑选的,上上下下皆长着同一条舌头,案子已经过了十日,硬是没传出一丁点儿的风声来。
宣和帝将公主暴毙一案交给成决秘密调查,许他行事便宜之权,但不能把事情张扬出去。而且,要他一个月之内查出真相,否则便将他革职查办,打入天牢。
成决的调查进展缓慢,到最后几乎是寸步难行。
因为就在宋三月身亡的前一日,其他三位公主皆来过锦泰公主府又离开,虽她们离开的时间不同,但都在宋三月死亡的时辰之前。
宣和帝召了三位公主私下进行审问,成决躲在屏风后听着。三位公主都说是锦泰公主邀她们姐妹过府聚一聚。这样的聚会从前也时不时就会有,都只是略坐坐便走了。三人说辞各有不同,但都坚决否认看见了什么异样。
涉案的是皇家公主,成决不可能对其用刑逼供。大理寺的人到底有几斤几两重他心中更是有数。眼看着一个月的期限一日日过去了,他这才以月初的案子为考核题,招真正有能力、可以助他的人入大理寺,与他一同查公主暴毙一案。
而招来的周真真会催眠之术,可在审讯时出其不意,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春雨停后的这个夜,静谧悠长。
城西天弘钱庄东厢房的门“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起夜的丫鬟阿元走到廊下,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过来:“少爷可是渴了?”
门前直立着一道身影,在忽明忽暗的月光里,他一转头,一脸奇怪的笑,阿元看得害怕地倒退两步:“少……少爷你怎么了?”
顾青咧开嘴笑了,声音沙哑、粗粝得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红梅娘子,红梅娘子……”他越笑越凄厉,冲过来一把掐住阿元的咽喉,寸寸用力,“交出来,交出来!”
“少……少爷……来……来人啊……”阿元感觉一阵阵眩晕,衣袖也在混乱中被撕开,拍打着顾青胳膊的手渐渐无力,就在她只有一口气吊着的时候,钳制着她的手突然松开,她深深地喘着气,“啊”地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门外跑。
顾青跌坐在原地,目光涣散,唇瓣不断地嗫嚅着:“没有红梅,没有,没有……”
他怔怔地抬头看着一弯月,两行泪倏地滑落。
对外,烟柳坊月初姑娘死亡案可谓是乱到扑朔迷离。
晨起,周真真被王大拉着送了几次早点给茶楼的客人,来回就听了不下五个版本。什么月初生不出孩子,顾青想解除婚约,月初就一脖子吊死;什么老鸨四娘觉得顾家聘礼给少了,央着月初一哭二闹三上吊,多要点银子,结果月初吊上去打了死结,直接死翘翘……她听得整个人都不是很好。
“哎哎哎,真真,你不是进大理寺做官去了?给咱们透点儿内部消息啊,这月初姑娘究竟是咋没了的?”
她送一屉热腾腾的包子上去,被常来茶楼的李二公子拉住了。
周真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如今大理寺因为这件案子乱作一团,越查下去越觉得这案子深不可测,涉及常去的有脸面的人,甚至都惊动了皇上。”
她说着声音压低,神神秘秘地继续道:“我们大理寺卿成大人一日三趟地往宫里跑,就是被皇上叫过去骂的。”
众人皆是一副听到最新八卦消息的满足脸,在周真真转身之后,他们继续凑在一起边吃边聊。她回厨房掀开锅盖,今儿早上做的是红豆糕,最上边放了一颗去了核儿的红枣。她抓了几个红豆糕揣走,出门朝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翠儿已经招认并被大理寺秘密监押,但是月初案到现在都并未对外公布真相,为的是让成决借着查月初案的由头去查锦泰公主案。
月初案在长安城传得越邪乎,就越能让成决的所作所为不引人注意。
周真真已经想过了,他日月初案真相大白之时,若是李二公子埋怨她不说真话,她也能有所辩解。反正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只不过说的案子不是李二公子想的,他若是当真了,完全是因为他想太多。
周真真想到李二公子那吃瘪的黑脸就觉得有意思,一路小跑着到了成决办公的独间,将红豆糕放在了案几上。
这屋子里的卷宗是拿走一批又来一批,永远都是随意地堆在一起,尤其是这案头上更是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周真真将袖子往上挽了挽,将卷宗按日期排好,齐整整地摆了三列。
自动忽略掉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卷宗,她叉着腰看着整洁的案几,满意地拍拍手。
大理寺只有身为大理寺卿的成决有一间单独办公的屋子,其余的官员按照负责的内容不同分别在东、南、西三苑。
周真真暂时在管理卷宗案脉的东苑,和孟泛同屋,但因为官位差一截,两人的座位隔了很远。
孟泛办公事的时候倒是既认真又严肃,和他平时的做派相去甚远。只是他在出去又回来时,若是撞见周真真的视线就笑嘻嘻地挑一下眉,随后又恢复如常。
到了正午时分暂时休息,众人皆去吃午饭,孟泛才得空跑到她旁边:“哎真真,今日的白糕呢?我为了能多吃两个白糕,特意连早饭都没吃。”
他越这么说得真诚,周真真越觉得他不容易。
为了让新同僚能尽快感觉到这冷漠大环境中的一丝丝暖意,孟大人真的是用尽全身力气了。她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只好道:“早上茶楼客多,糕点都卖完了,下次,下次。”
“那好吧。对了!你中午吃什么?要不要一起?前边有家馆子的蒸肉很好吃……”
“她没空。”自门口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下一刻,成决负手进了门。
周真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孟泛不禁问她:“你中午要做什么?带我一起啊!”他可不想吃饭的时候还面对这么一堆不苟言笑的冰块,会消化不良的。
“她要跟本官出去查案,你去,等着被人催眠?”成决的视线在周真真微垂的脸颊上一转,再停在孟泛身上就冷上不少,看得他有些发怵。
“你这两日很闲?要不要我打发你去抄十本卷宗?”
“不用了,不用了,下官想起来还有事,这就去忙了,大人请便。”孟泛拱了拱手,逃也似的跑了。
“跟我去一趟公主府。”
周真真点头应下,成决眉心微微拧了拧,吐出一句:“我不喜欢吃红豆。”
“啊……啊?”他这一句话说得突然,周真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色涨红,一张圆圆的脸像熟透的果子般饱满,她支吾了半晌,试探地道,“那明日还换成白糕?”
成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连带着看她也顺眼了不少。
还算有眼力见。
锦泰公主府在长安城东,离皇宫只有三条街的距离。
宋三月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宣和帝便命人开始建公主府,耗时三年建成。公主府里面每一处亭台阁楼都是比照江南景色,让公主即使身处北方也能领略江南风光。
整个公主府里藏金堆玉的是后花园荷花池边的那座望星阁,两层楼的摆件都是宣和帝命人四处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每一样都价值千金,长安城将望星阁戏称为第二个国库。
成决带着周真真从公主府后边的角门进去,开门迎他们的丫鬟叫玢儿,轻车熟路地引他们往望星阁方向去。
途中他们遇到过几拨下人,但那些人见到他们就和没看见一样,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脚下匆匆,如旧地忙活着,像是这府中的公主依旧还在一样。
阳春三月的天,周真真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蹿,说不出的难受。
带着他们走到望星阁,玢儿便退下了。
成决伸手推开了门,许是多日未有人进来,里面有些阴凉,周真真打了个哆嗦。
阁楼里的布置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金碧辉煌,反倒是雅致的,但仔细地端详起来,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够让人暗暗咋舌的。
半面墙的书皆是绝世孤本,在金丝楠木打的架子上码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字画,是前朝被誉为“画痴”的风景画大家王卫安所绘的《四季风景》全图,窗边幽兰旁放着一方紫檀古琴,天下独此一把。拐进琉璃屏风,小几上摆着下了一半的棋盘,黑子与白子分庭抗礼,中间像是隔了条银河。棋子由玉石所制,触手生温。
琴棋书画,样样齐全。
而且样样都很贵。
连周真真这种不甚爱钱财的人,都有一种想抱走一样的冲动。
“锦泰公主就是在这个位置被人发现没气了的。”书架前是一方桌案,成决走到桌案之前站定,指了指外面道,“脑袋对着门。”
“我已经审过公主府的人。玢儿说案发之前锦泰公主请了另三位公主到阁楼做客。自从锦泰公主搬到公主府之后,每逢几位公主聚会便会遣退下人,这次也是一样。”
周真真扬着脸,认真思考时小眉头紧皱,让成决有种想要伸手抚平的冲动。
“这么说起来,那日在案发现场出现过的人,就只有三位公主了……”
卷宗上记载,宋三月的死亡原因不明。
她胸口中的刀以及头上遭受的重击,都是致命的,但因为时间相隔太近,无法细致地辨别到底是其中哪一种导致宋三月死亡的。
换言之,两种都有可能。
“成大人可有办法让下官去审一审另外三位公主?”
“之前皇上分别召见过三位公主,状似无意间问起她们到锦泰公主府做了什么。几位公主的回答皆是和从前一样,根本不知晓锦泰公主死亡之事。”
皇上要密查,若是他们大张旗鼓地去审问,这就跟把“锦泰公主死了”这六个大字用隶书写在长安城门口差不多。
与其这么麻烦地找死,不如自己抹脖子来得干脆些。周真真意识到这一点,总算是感受到了这个案子的棘手之处。
她转过身,就见成决闭着眼睛,右手还下意识地比画着,叙述着之前他进案发现场时看见的景象,声音清清冷冷的。
“窗户半敞着,雨水被狂风吹进来了,湿了一地。锦泰公主的胸口、额头和脸上的伤流出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淌了半屋子。公主的旁边有一方染了血的砚台,还有一根被掰弯的琴弦……”他的眉头突然蹙了蹙,似是在仔细地回忆什么,眼倏地睁开,那眸底的精光让周真真不由得心神一震。
成决大步绕到琉璃屏风之后,仔细地盯着棋盘上的残局。
周真真跟上去,她不懂下棋,只晓得白子多黑子少,别的也看不出个什么。但成决这么上心……难道是数目不对?
她凑着头过去,脖颈儿后的衣襟却被人一把拽起,顿时她像个小鸡崽儿一样动弹不得。
“别乱动。”
成决的声线极冷,她缩了缩脖子,连忙点点头。
他的手抓的有点儿不是地方,她这么一缩,他的手顿时触上她脖后的一点儿肌肤。虽只是一触即离,但他还是感受到了那份滑腻。
成决的眸色动了动,拖着她,将她推到一旁:“好好站着,不许乱碰。”
周真真乖乖地听训,快要将自己缩一团,一动也不动。
她是听说过,成决专心做什么事时就会浸入自己的世界,别人不能有一点儿的打扰。虽然这么看着有些不近人情,但他或闭目思考,或踱步拧眉,每一样落在她眼底,都仿佛能见到他身后散着金光。
今日的成大人依旧英明神武。
周真真心里想着,红唇不自觉地就抿出个浅笑。
成决回过神来,就见她咧着嘴在冲着他笑,右脸颊上挤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那双杏眸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
“你笑什么呢?”
他的手抬起,居高临下地拍着她的头让她回魂。这个身高差,这个动作最适宜,不用高抬也不用低放,他觉得很满意。
周真真挨了一下,也不觉得疼。她眨了眨眼,缓缓道:“成大人查案时居然能认真到忘我的地步,下官真是十分敬佩,所谓笑由心生,下官这笑是敬佩的笑。”
每次她夸他都是这么有原因、有道理,这样的夸奖谁不爱?况且他也一直这般认为。
成决眼尾微微上挑,心道,还算诚实。
从望星阁离开,日已近黄昏。
通往角门的是一条蜿蜒的石子路,成决的步子大,周真真在后面要快步走才能跟得上。成决听见身后有些粗喘的呼吸声,眉心一跳,脚步却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角门外恰像是有一阵捕捉不到的疾风拂过,墙壁上的浮土掉下来,浅浅地铺了一层。
成决看了看东边一闪而过的影子眸子微眯,脚步陡然一顿,一直跟在他身后低头踩着他的影子的周真真没防备,直接一脑袋撞上他的后背,撞得她“哎哟”一声叫,随后往后退了几步:“成大人,我撞疼你了吗?”
成决回回头,见她眼底关切的情绪藏也藏不住,也就没张口去训她,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
周真真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就不疼?成决的薄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来。
她疼不疼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还没到下衙的时辰,两人先回了大理寺。
孟泛不知道去了哪里,位置上空空的,周真真百无聊赖,脑袋飞速转着。
锦泰公主一案,突破口显然在另外三个公主身上。若是能想办法挨个接近她们,她倒是有把握问出实话来。可对方毕竟是皇家的公主,她想要靠近又谈何容易,而且是靠近三个,还不能打草惊蛇……
桌案上有纸笔,她蘸着墨汁勾画出了案发时望星阁里大概的布置,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莫名地让她想起月初死亡时的那处阁楼,就只是多了一扇打开的窗子而已。
她努着嘴,孟泛急匆匆地回来,喊了一嗓子:“周真真,出来一下。”
周真真“哎”了一声跟了出去,孟泛的脸色沉沉,将她带到无人处才道:“出事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天弘钱庄的少东家顾青跳河自尽了。
因为所谓的“月初死亡案”对外还没有了结,有热心群众觉得顾青的死怕是和月初的案子有关,就将这件事报到了大理寺。当时,成决不在衙门里,孟泛便带着人先到顾家去看了一下。
这一看才知晓,在月初死亡之后,顾青就变得不对劲儿了。一次,照顾他起居的丫鬟阿元起夜回来,差点儿被他掐死。在那之后,他倒不再伤害别人,而是开始梦魇,胡言乱语:“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但不是我干的,不是我,不要来找我……”
一开始,顾家人以为是他的心上人过世,导致他的情绪大受打击,才会行为如此怪异,等他缓过这个阶段就好。可没想到,他的梦魇病症越来越严重,甚至用头撞墙,有轻生的征兆。
顾府的下人轮流看着他,还是百密一疏。那夜,顾青不知怎么甩开了下人,溜到荷花池边,然后一头扎了进去,再也没能上来。
“阿元说,那夜顾青对她生了杀心,后来又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松开了,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什么红梅……估计他是真的疯魔了,这大春日的哪儿来的红梅。”
周真真的脚步猛地停了一下,那两个字像尖锐的刺一样扎进她的耳中,孟泛没发现她的异样,自顾自继续道:“他的死相可瘆人了,像是看见了什么美人一般,脸上满是期待向往的笑……”他摸了摸一身的鸡皮疙瘩,“我来大理寺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过淹死的人是这个表情的。”
说话间,两人到了大理寺的天牢。一进门,迎接他们的就是一股阴森的凉意,孟泛担心这小姑娘害怕,还叨叨着:“别怕别怕,我们大理寺是正经衙门,天牢里没冤魂,你……”
周真真没等孟泛说完就一大步迈了进去,一副勇敢无畏状。
孟泛摸了摸鼻子,这受伤的感觉很熟悉了。
最里面单独辟出来的牢房秘密关押着烟柳坊月初死亡案的真凶翠儿,成决站在门口有一会儿了,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对着周真真点了下头。
周真真会意,从孟泛手上拿过钥匙,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这间牢房没窗,比牢外面更加昏暗,翠儿正缩在角落里,满脸警惕地看着她。
周真真没见过月初,不清楚那传说中烟柳坊的花魁是个怎么样的绝色,但连她身边的丫鬟都是这么一副弱柳扶风的佳人模样,大概也能想象到了。
周真真解下脖子上的银链子,拿在手上,人蹲在翠儿面前。
“顾青死了。”
翠儿的眼睛倏地睁大,一张脸“唰”地一下变白,毫无血色的唇颤抖着:“怎么会,顾郎怎么会……”
快速催眠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先扰乱其心智,这样才会有情绪的突破口。眼看着翠儿因得知顾青之死心神大乱,周真真将银链子举到了她的眼前。
那方中的圆,圆中的方,在暗室的烛影里泛着诡异的光,晃进翠儿已经呆滞的眼底。
“你累了吗?”女声若潺潺流水,涓涓细流,像从天外倾泻而下,流进翠儿的心底。
翠儿大睁着的眼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
……
成决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
自进大理寺以来,他几乎就没有这样等过什么,连一旁的孟泛也觉得很震惊,震惊到盯着自家成大人那几乎一眨不眨的眼,盯到自己眼酸快流泪,终于甘拜下风地揉了揉眼。
成大人不愧是成大人,什么方面都是他孟泛比不过的。就在此时,锁链的“哗啦”声响起,成决的眼睛也终于跟着动了动。
周真真垂着头走过来:“已经问清楚了。”
成决“嗯”了一声,孟泛却听出了不对劲儿:“你怎么哭了?”
可不是哭了,即使垂着头也能隐约看见她哭得红红的鼻尖,成决打断了孟泛的进一步关心,瞥了周真真一眼,道:“到那边说。”
顾青发狂的时候说的那些话,话里话外都是他对不起月初。还有,虽然月初不是他杀的,但她的死他是知情的。
但在翠儿的认罪供状上却没有对此说过只言片语,很显然,翠儿是隐瞒了一部分事实,而这一部分事实是她宁愿赴死也不会说的。
在周真真的催眠之下,才终于撬开了翠儿的嘴。
那个可恨却也可怜的姑娘苍白着脸,在催眠的状态下还不住地流着泪:“都是我不好,是我勾引了他……我对不起小姐,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也只能错下去……”
顾青变了心,但月初手中捏着他的把柄,碍于这个把柄,他只能继续装作无事地等着婚期。他对翠儿说,月初掌握的把柄能要他的性命,他只能辜负她的情意。
“除非她死,否则我这辈子怕是要栽在她手里了。”
那夜,顾青是来找翠儿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月初发现了,先一步将他拉去了她的房中。天将大亮时,月初喊翠儿烧水送进来,当着翠儿的面一边和顾青亲密,一边言辞刻薄地指着翠儿的鼻子咒骂着。
顾青实在是听不下去,推开月初,便匆匆离开了。
顾青的不作为、月初的侮辱,让翠儿觉得嫉妒又难堪,她浑身颤抖着,耳畔不住地回荡着之前顾青说的那句话:“除非她死……”
是的,如果月初死了,就什么都好了。
翠儿趁着月初转身,拿着腰带靠近将其勒住。大抵是没想到翠儿会如此,月初并没有挣扎几下,便身子发软,任翠儿越勒越紧。
顾青本来已经离开,但又怕月初一生气就将他的把柄捅出去,无奈地回来哄人,却看见失魂落魄的翠儿,和已经没了气息的月初。
“阁楼中的种种布置都是顾青帮翠儿安排的。他让翠儿装作无意间发现月初死亡的样子,随后将案子报到了大理寺。翠儿自觉顾青是帮她,是对她真心不二,所以在整个调查中没有提过顾青参与其中。”周真真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只不过她也没想到,顾青到底是没能逃得了……”
这本来以为不算复杂、只是拿来做公主案遮挡的案子,却是另有内情。
孟泛稍稍想了想,就气得直咬后槽牙:“这顾青也太不是人了!这明显就是他引诱翠儿杀人,让自己得以脱身的计策,他还要装作一副情圣的模样,真恶心。对吧,成大人。”
成决点点头:“居然是这样。”
声音平缓,没任何起伏。
孟泛:……得,又敷衍我。
成决瞄了周真真一眼,蹙了蹙眉:“你哭什么?”
周真真抹了抹眼角又渗出的泪,眼睛红,鼻子红,连脸颊都是红的。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催眠的时候大多会代入被催眠人的情感,我也不想哭,可我……可我……”可她控制不了自己啊!
“本官还有事。”成决嘴角抿平,提步前喊了孟泛,“你跟着一起来。”
周真真一边捂着脸忍不住哭,一边在想办法忍住哭,挣扎得想挠头发。过了一会儿,刚出去的成决又拐了进来,站在她身边。
周真真强压着情绪,扯出笑面对他:“成大人还有事吗?哦,大人一定是好奇月初手里捏着的顾青的把柄吧,这个翠儿也不知晓,她……”
“给你。”
成决的右手手指修长如竹,指甲修得圆润,掌心朝上伸到她面前,上面是一块切成方形的麦芽糖。
见周真真发愣,成决干脆地将糖塞进她手里,蹙了蹙眉:“方才在我案头上看见的,是你放的吧,拿回去!”
周真真拿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成决,他别开眼没再看她,转回身踱步而出。
麦芽糖的香气冲到鼻尖,周真真掰下一小块,含在唇齿之间,是甜的。
只不过,这糖并不是她放在成决的案头上的。难道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给成大人送东西吃?还送麦芽糖……那应该是个姑娘家才是。
嘴里还没嚼碎的糖,顿时有点儿发苦,让她更想哭了。
周真真一口吐了出去,剩下的大半块也被她随手扔在了一边。
很烦。
那厢成决不动声色地回到案头前,修长的手指敲了几下桌沿,还能感受到方才那小波浪似的一波一波轻轻涌着的陌生的感觉。
他打小就没怎么接触过姑娘,为官时,大理寺里又几乎是清一色的男子,他还没碰上这种情况。他猜,大抵是周真真生得太小,便在方才问了孟泛。
“孟泛,你家小妹哭的时候喜欢什么?”
“成大人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案情相关。”
“哦……下官家小妹最喜欢吃糖,一见到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嗯……”
……
她吃了糖,就不会哭了吧。
哭起来真的让人烦,她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或者是分析案情眉眼飞扬时,周身也熠熠生辉,叫人移不开眼。
周真真的情绪平缓下来之后,从天牢回到了东苑。
孟泛正在整理有关月初一案最新的案情结果,翠儿将能说的都说了,但顾青到底是不是故意诱她犯罪,月初到底捏着他什么把柄才让他如此耗费心神布局谋划,这些都随着顾青自尽而不可知,这案子也总算是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如此种种,也算是印证了那一句老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人的心里住了一头野兽,周围黑暗到看不见一丝光时,野兽便会焦躁不安、横冲直撞,直到将目之所及的所有撞得四分五裂,再张开大嘴,将其一口吞噬。
顾青死前到底看见了什么,看见了月初,还是翠儿,抑或是其他什么,让他痛苦时还在笑,还在有所期待。
人死不是灭亡,心死才是。
之后的几日相安无事,周真真在短短的时日之内已经完全适应了大理寺的生活,这也多亏了孟泛的热情和……成决的使唤。
每次成决喊她做什么事时,她就觉得他那只手即使不伸出来,也像拎着她的后脖领子一样,便干劲儿十足地替他跑前跑后。
周真真跑前跑后,多是代替孟泛给成决去送卷宗。
“我大理寺不养闲人。”成决如是道。
不养闲人的大理寺中,少丞孟泛改去抄卷宗了。本来是清一色大老爷们的大理寺里,因着多了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氛围变得轻松了不少。
周真真翻来覆去地看着公主案的卷宗,将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地记在脑中,以期达到不管成决什么时候、问什么问题,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回答。
这个过程虽然枯燥,但不会是无用功,等到有朝一日情急时肯定能派上用场。她在等,她知道成决也在等,等一个机会。
三月二十六是采香节,那一日,长安城的街道两旁会有许多人摆摊卖自己制的香,大多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以此来邂逅自己的情郎。
除了卖香料之外,城南还有灯会。
如果说有哪一天可以接近三位公主,进而想办法对其催眠套话的话,最近的日子便是那一天了。在此之前不能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
这一日自晨起天色就有些阴,可阴了一日,雨还是没下。大理寺提早下衙,周真真拿着从满月茶楼带的伞往回走。
刚走出不远她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转过头四下打量却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总觉得有一双眼凝在自己身上,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让她如芒刺在身,坐立难安。站了片刻,她迈开步子,趁着街上收摊前花了一个铜板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热乎乎的,又软又甜。她心想:“成大人应该喜欢吃,明日给他带一点去。”
这些时日,周真真没看见有别的人再给成决送东西,那她还是可以继续送的。从老板手上接过栗子时她余光微动,却不动声色地照常往前走着。
此时街角现出一道黑影,若即若离地跟着她。
随后拐进一条巷子,一眼望见头的巷子空荡荡的,方才那吃得欢快的小姑娘却没了踪影。
“我说这位大哥,你跟了我好几日了,不累吗?”自来人身后娇娇的女声响起,他转过身,就见那小姑娘靠在墙边,歪着头笑着看他。
今日好不容易抓到他的一点儿影子,若是真的来找麻烦,躲也是无济于事的,与其整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不如直接面对来得好。
她站着的这地方四通八达,往哪里跑都行。倘若有一丁点儿危险的征兆,她就立马跑路。
眼前的男人二十四五岁的模样,面容清隽硬朗,身上那套衣服脏污不堪,看着有些狼狈。听见她的话,他的喉头上下滚了滚,随后一步步靠近。
但他才刚迈出三四步,从两边的高墙外突然跳出来几个高大的身影,呈叠罗汉状直接把那男人压在地上。
“放开我,放开!”那男人被压得有气无力,使尽了力气,憋得一张脸都红了,还是没撼动身上的人分毫。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周真真愣了一下,认出来这几个人是大理寺的侍卫,也是从前六扇门衙门并过来的,武功一般,但是埋伏拿人的水平却是一等一的。
既然大理寺的侍卫在,那么那个人应该也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心里的猜想,下一刻便有脚步声在巷子口响起,沉稳有力,不慌不忙。
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周真真回头就见成决撑着一把伞,一身青衫走在烟雨中,徐徐地走到她面前。
周真真的心跳得快了一下,不知怎么,她觉得他的神情有些阴郁。
成决却像是没看见她一样,自顾自地越过她,一挥手,那几个侍卫起身将那男人按住。
从锦泰公主府出来的那日,成决就发现角门外有人。
望星阁里,玉石棋盘上的黑白子数目和案发时的对不上,黑子少了一颗,先行的白子往上挪了一步。
黑白两子虽还是分庭抗礼,但白子像一条藏身云絮的龙,隐隐有即将破云而出的气势,再有几步便能彻底压过黑子了。
有人在案发之后躲过了公主府中所有人的视线,偷偷地进了望星阁,动了棋盘。
而眼前这个人既然能在公主府外出现,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很可能和锦泰公主的死有关。
他一连几日都是跟着周真真,虽没什么动作,但也难保之后不会……想到这儿,成决的眉眼微微敛起,音调不高,却极是威严:“把头抬起来。”
侍卫掐着那男人的脸强迫他抬头,他像个拨浪鼓一样左右晃动着,比方才被按住时挣扎得还厉害,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可最后他还是寡不敌众,被迫抬起头。
男人看着眼前的成决,一脸心如死灰,而看清他的面容后,成决也不由得一怔:“是你?”
霍迟扯着嘴角,挤出个十分干涩的笑:“好久不见,成大人别来无恙。”
成决蹙了蹙眉,余光瞧见满目好奇、慢慢地往自己身边蹭的周真真,他眼睫微垂,吩咐左右道:“先把他带回大理寺,不要惊动人。”
大理寺的侍卫已经不是第一回做这等事了,自怀中掏出个黑布袋子直接罩在霍迟的脑袋上,再架起他的胳膊,一行人像来时那般爬墙越树,消失得飞快。
周真真见到这场景脚步一顿,目瞪口呆。
成决一语不发地提步就走,周真真看着他的背影回过神来,小跑地追上去,问道:“已经下衙了,成大人还要回大理寺审方才那人吗?”
成决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用下官跟着去吗?”
成决脚步顿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说呢?”
“自然是要去的,毕竟下官在审讯嫌犯时可以帮上忙。”周真真眼睛弯弯,人凑得离他更近,将自己纳入伞下,“下官方才发现自己带的这把伞坏了,眼看雨下得越来越大,成大人能不能……”怕他反对,她连忙又补充道,“下官长得小,不会占伞下多大地方的。”
是挺小的。
成决的视线从她有些湿漉漉的头顶一转,开了口:“走吧!”
周真真心头一喜,将那把“坏了”的伞杵在墙边,抱着那袋糖炒栗子又跑回伞下:“多谢成大人。”
一路上,周真真一边用手剥着栗子,一边和成决问情况。
“霍迟是玄机阁的少阁主,大理寺、兵部几个衙门一直与他们有合作,每个季度玄机阁会派人到长安来送兵器样图,这几年一直都是霍迟来送的。”
周真真将剥好的栗子放回纸袋里,她走路分神,总是挨挨碰碰地撞上成决的胳膊,可她自己浑然不觉。那股栗子的甜糯混着她发间的清香萦绕在成决的鼻尖,他的脸颊上的肌肉绷紧了,不自觉地就将伞往她那边移了移。
“如今也不是季度末,霍迟来长安城还真的很不正常。”最后一颗栗子剥完,两人也走到了大理寺衙门外。成决收了伞放到一旁,刚空了的手中瞬间就多了一样东西,纸袋里是一颗颗被剥得干净的糖炒栗子。
“栗子很甜,下官觉得成大人应该喜欢,就以此来感谢成大人好心地带下官回来。”周真真仰着头看着成决。
成决顺手拿了一颗放在嘴里,片刻后眉尾平缓下去,“嗯”了一声:“还可以,走吧,去审审霍迟。”
周真真对着成决的背影缓缓地笑开,跟上去的脚步也无比欢快。
霍迟跟了周真真几日,不过是看她和成决一道去过公主府,猜测她也是查这个案子的。有些话他不想和成决说,可还没等有机会和周真真开口,他人就被对方抓回来了。
在颓丧之余,霍迟还是将自己所知的全都说了。
“我是去年春日来送兵器图样时偶然见到了锦泰公主,成大人也知道玄机阁除了做兵器之外还做用机括控制的摆件,锦泰公主说她很喜欢,说若是日后再有新奇的物件就让我送去公主府。在那之后,我就时不时地往公主府去。”
“二月二十九日,我接到公主的飞鸽传书,说让我在三月初三午时之前到公主府找她。”
“信中就说让你去找公主,没有再说别的?”
霍迟看着发问的周真真,又看了看沉默的成决……以及从进审讯室之后他就一直抱着的那个纸袋子,摇了摇头。
“从前公主都是让我带着玄机阁新制的东西过去,这次信中没说,但我也不敢耽搁,接到信之后立刻骑马上路了。初三那日,久安镇下了大雨,我在那儿等了雨势小些了再上路的,等到长安城的时候早就过了午时。”
按照仵作验尸,锦泰公主宋三月的死亡时间在三月初三酉时左右。
而宋三月在死之前写信给霍迟,约定的见面日子也是在三月初三。
这可真够巧的。
周真真心里的念头一闪间,一直敛着眉眼的成决开了口:“之后你进了公主府?”
霍迟又是摇了摇头,声音陡然低下来:“我和之前一样转到公主府的后门,却见到有人急匆匆地出来,随后上了一辆马车。玄机阁有规矩,阁中人不得卷入皇家诸事当中,以免给玄机阁带来麻烦。我看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便打算第二日再去见公主,谁知道……”
谁知道,第二日公主府便进不去了。霍迟想起之前在后门见到的那个人,她一身颜色娇嫩的粉色华裙,像是怕蹭脏了衣裳般,双手举着,上面的血滴落在地上,然后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淡,直至彻底消散。
霍迟心中忐忑难安,一直在府外守着,直到看见成决避开众人悄悄地进了公主府,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那日仿佛是做了错事。
公主……是真的出事了。
成决的长指扣在纸袋上,下意识地敲了两下。倘若霍迟没进望星阁,那进望星阁动了棋盘的便另有其人了:“那你见到的那个人是谁?你可认识?”
霍迟点点头,抬起头:“是临安公主。”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