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成大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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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眼底的光

临安公主宋二月,为人称道的是一双纤纤玉手拨琴弦,她极擅音律,连宫中最好的乐师都称赞二公主天赋异禀。凡是在重要节日的宫宴之上,压轴的表演都是宋二月。

老天爷给了宋二月一双妙手,却没有给她足以匹配的容貌。

宋二月的右侧脸颊上天生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紫红色胎记,每逢出现在人前,她总是用厚重的脂粉涂抹,再用花钿粘在旁边遮掩。

平素宋二月除了跟其他公主偶尔一聚之外,很少与人往来。但她面上异于常人的妆以及颜色娇嫩、样式繁复华丽的衣衫,还是让霍迟一眼就认出来了。

出了审讯室,雨已经停了,月悄悄地攀上树梢,照得庭中积水通亮。

“临安公主至今还住在宫内,宫外并无府邸。她平素也不喜出门,这次采香节大抵会扑个空。”成决甚少有这么头疼的时候,霍迟给公主案指了新的方向,可这新的方向没有一条好走的路。

“临安公主一定会去的,成大人放心吧!”周真真踩过水面,荡起一阵波纹,人像灵巧的小鹿一般越过水洼去。

成决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的,唇齿间“哦”了一声:“为何?”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临安公主如此注重仪表,肯定是为了给心爱的公子看的。采香节是长安城情人的节日,她一定会去的。”周真真转过身,见成决定定地看着自己,突然意识到方才跳来跳去的很不庄重,忙脊背挺直,站好。

成决点点头:“有理。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家吧!”

“成大人不走吗?”若是顺路,还可以一起走一走的。

然而成决摇摇头,说还有事要办。周真真心下有些小小的失望,连转身的背影都耷肩弯腰的,看着比平日还要小一圈。

审讯室里,霍迟垂着头发呆,门突然被打开的声音惊得他满脸惊恐,见到来人时,他才松了口气:“成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成决几步走到方才坐的案几前,将装栗子的纸袋拿在手里:“落了这个,回来取。”

他的长眸微闪,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侧动着:“桃红色的对襟小袄,水红色的撒花裙,头上飞天髻,斜插着凤穿芍药的步摇,面上细细地化了桃花妆,眉间贴着蝴蝶花钿……”

“成大人,你这是在说什么?”

成决眸色回沉,如墨漆黑,似是对着他笑了笑:“女为悦己者容。”

见霍迟的眼中全是茫然,成决敛下眼走了出去。

宋三月平时的打扮是素净优雅的,死去的当日却是一反常态,艳丽无方,仿若新嫁娘。

成决不懂这些心思,还是方才周真真一语点醒了他。

女为悦己者容,宋三月的“容”为的是和她约好在公主府相见的人,也就是霍迟,而不是即将要成为她驸马的丞相之子齐易。

采香节在三月二十六,从三月二十起长安城的南三街两侧便有许多人来占位置。

因着每年采香节,姑娘们都在这三条街上卖香料,这里也被称为“采香街”,白日卖香料,夜里则会有灯会。

一大早,孟泛进大理寺就捂着鼻子连连打喷嚏:“这一路上给我呛的,这也太香了些。”

东苑的人还不多,孟泛见到周真真缩在角落里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忍不住窜过去,“啪”的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周真真被吓得一个激灵,迷瞪着眼,猛地站起来:“成大人有什么吩咐?”

孟泛不厚道地笑出声,周真真稍稍清醒了些,一见眼前的是孟泛立马又缩回去了。

“哎哎哎,本官也算是你的上级,虽然不及成大人官职高,但你这反应也太敷衍了。不过你怎么困成这样?你也熬夜制香料准备送情郎了?”

周真真揉了揉眼睛,摇摇头还没等说话,就见到门口站着个颀长身影,立时闭了嘴。

孟泛丝毫没察觉,依旧做滔滔不绝状:“没做香料,那你就是给累的。成大人也真是的,你说放着这么些个大男人不用,整日折腾你个小丫头,让你跑前跑后的,他也忍心……咦,你怎么了?眼睛抽筋了?”

此时此刻,孟泛才有种汗毛倒立的惊悚感,梗着脖子回头,就见成决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瞧见孟泛看过来,那微微上挑的眼居然透出笑来,笑得孟泛胆战心惊的。

“孟大人仿佛很闲?”

孟泛立时摇头若拨浪鼓:“下官马上再去抄二十册卷宗,一点儿也不会闲的。”他撒开腿跑回自己的座位上,埋头伏案,一副为大理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

成决将那一丁点儿的笑意收起,清冷着声音道:“周真真,午后随本官出去。”

周真真点头应下,成决又看向埋首案头的那人:“孟泛也一起去。”

孟泛顿时面露喜色,成决的眸子微眯,又道:“卷宗下衙带回家中抄。”

孟泛:……

一进采香街巷口,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香的。寻常的姑娘以当季的鲜花为材料熬成汁,做成香饵,这么多种香气混在一起还是清新的花香,倒不难闻。

只是孟泛最受不了这个味道,一出来就拿着帕子掩住口鼻,他很是怀疑成大人是在蓄意报复。

周真真跟在成决身边走到南二街,依着流水桥边的位置向来最是抢手。

花落水而流,香气幽幽,这一季的风花雪月都在这一时了。

成决走到桥头便停了下来,周真真往对面看,桥尾第一个摊子边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虽然女子面上遮着轻纱,让人看不清容貌,但身上那套衣裳很是抢眼。娇嫩的鹅黄色衣裳,上面绣着春日的桃花瓣,一层又一层,随着风轻轻地荡着,像是枝头的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是临安公主宋二月。

成决指了指前方,对孟泛道:“你去买一盒香饵回来,多少银子都行。”

孟泛点点头,周真真见他几步走过去,不知道和宋二月说了什么,宋二月不停地摇头。过了一会儿孟泛走回来,也摇了摇头。

那厢宋二月的视线半点儿没分过来,只是翘首看着街上,仿佛在等着谁一般。

“她说不必让我费心思给她,她的香饵只送给一个人,我怎么加价钱她都不松口,还真是执着。”

周真真对着成决点了下头,径直走了过去。

片刻后,宋二月的视线里便映进了一张娇俏的脸:“姑娘这香饵制得真好,和旁人的都不一样,我这两天白日黑夜地熬着制香,可是做出来的香饵黑漆漆的,这种东西怎么能拿来送人呢?姑娘能不能告诉我做法,我回家立马去制,这样就可以赶在灯会前送给他。”

她说着,葱白的手指绞着衣角,脸颊绯红。

宋二月看见她就像看见彼时的自己,心下软了三分,开口应下。

周真真眉开眼笑:“我这就去找笔记下来,不然待会儿就忘了。”

她去得很快,不多时便从旁边的书斋里出来,伸手铺开宣纸。宋二月接过她递来的笔,字是端正的簪花小体:“制香的火候要小,要时时看着,你会制出黑漆漆的香饵,定是过了火了。”

宋二月将写好的方子递过去:“照着上面的步骤制即可。”

周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方子,笑眼弯弯,当真是欢喜到极点的模样:“多谢姑娘,我这就回去制香。”

宋二月颔首,继续守着摊子等着那个人。突然,方才的那个小姑娘一声惊呼,她循声转头,就见那张写着制香方子的宣纸被风吹得飞扬,那小姑娘站在桥边双手胡乱地抓着,口中急急地喊着:“我的方子!”

宣纸被吹得飘了下去,小姑娘也跟着低下头,随后又是一阵惊呼:“这……这是什么?”她说着扭过头,“姑娘,你快过来看。”

宋二月柳眉蹙了蹙,人倒是跟着走过去,顺着周真真指的方向看下去。登时,她的一颗心胡乱地跳着,眼睛倏地睁大,跟着腿一软,整个人跌在地上。

只见河面上漂了一个人形的东西,桃红色对襟小袄、水红色长裙,头顶是凤穿芍药步摇,上面嵌着的蓝宝石熠熠生辉。

宋二月记得那颗宝石,是过年时波斯国进贡的珠宝。宫宴之上,父皇将它赐给了锦泰,说给锦泰做步摇正好……

宋二月垂眼看着自己发颤的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她的脑中一片白光乍现,连带着眼前都开始天旋地转。

明明干净的手,她怎么好像看见了血。

血,是血……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这儿的异样,周真真抿着唇扶宋二月起来:“许是天太热了,我扶姑娘到那边坐一坐。”

宋二月的额上已经细细密密地沁出了汗,任由周真真带着她走到桥的另一边,沿着栽着垂柳的河岸走到阴凉的无人处。

“姑娘觉得好些了吗?”

宋二月听见声音,不断微颤的身体平静下来,怔怔地再看向自己的手。

“为什么还有血,我已经擦干净了,为什么还有血……”她喃喃地道,手刚想往自己身上抹,却又想起什么一般顿住,照着旁边的树干蹭了蹭。

“这样手会磨破了的,我这儿有帕子,给你。”

宋二月回过头,眼中映入一片银光,跳动着,旋转着,一下又一下,像是要从她的眼中跳进她的心里。

“你在等他吗?你等了这么久,他还没来,你还要再等吗?”女声柔柔,却恍若最尖锐的利剑,直直地挑开宋二月心底最柔软又血淋淋的那个伤口……

在对方情绪剧烈波动时,以对方最在意的人或事下手是催眠最直接也最快速的方法,当然时间也不会长。上一次,周真真捏着顾青的事,翠儿几乎是立刻就被惑了心神,而这次宋二月始终怔愣着,满目茫然。

再这样下去就会前功尽弃了,周真真绞尽脑汁,目光落在宋二月脸上时一凛,脱口道:“你这么多年涂着厚重的脂粉,遮着面纱,绘着花钿,刻意遮着你脸上的疤痕,你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一样,你愤恨你因此被人轻视,被人嘲笑……”

宋二月几乎是立刻跳起来,瞳仁微扩,呼吸粗重,声嘶力竭,像个疯子:“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生成了这副样子!为什么她们每一个都不像我一样!我也想被父皇母后视若明珠,我也想有自己的府邸,自由自在的,我也想要那颗蓝宝石,我也想嫁给他……我想要的,我费尽所有都得不到,可她宋三月即使不要,都有人送到她的面前。就凭她生得倾国倾城,我就要被她踩在脚下,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树后晃出两道人影,孟泛目光复杂地看着宋二月:“那我当时被催眠的时候,也是这个疯样子?不过这也太神了吧,这样就能问出实话来,那以后还要我们大理寺做什么?”

成决看向河面上漂着的那个木偶人,道:“疑心才生暗鬼,只是碰巧了。”

木偶人随着水流漂到了桥墩之下,桥上的人跟着走开,缓缓地走到桥尾如今已经无人的摊子边上,素手执着一盒香饵凑到鼻尖轻嗅:“这么好闻的香饵,可惜了。”

素手一松,香饵滚了一地,被鞋尖碾碎,红染一片,像极了血色。

那日,望星阁中。

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声音清脆,却也扰人。宋二月到的时候,一眼便看见那摆在窗下的紫檀古琴,旁边还有一盆兰花。

那把琴举世无双,宋二月曾经大着胆子和母后求过,可最后这琴却到了锦泰公主府。

“这雨声听着真让人头疼,不如二皇姐弹首曲子给我们听听。”

锦泰笑意盈盈,声音柔和,却隐隐含着几分压迫。宋二月恨极了宋三月那副总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也不得不照做,而且,她也是真的想亲手弹一弹这把琴。

素手一拨,是曲《良宵引》,婉转轻柔的琴音竟也能被她弹出几分铿锵之意,甚至压过了窗外的雨声,压过了阁中其他姐妹的说笑声。

每当这个时候,宋二月都觉得自己和宫中的乐师无甚差别,矮人一等。她索性闭上眼不去看别人,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直到指尖被琴弦划破才停下。

外面雨声渐小,阁中也没了动静。

宋二月起身就看见桌案前躺着一个人,脑袋上都是血,身体不断地抽搐着,一方染了血的砚台在她身边碎成两半。那身衣衫红似芍药,她自然知道是谁。

她惊得牙齿都在打战,大致扫了一眼,阁中的其他人都不见了。

她拖着变软的腿一步一步靠近,宋三月的眼眸微眯着,朱唇轻启,细细地呻吟着。即使在这般狼狈的境况中,这个人还是倾城的容貌,不减分毫。

“二皇姐,我如今……是不是……很难看?”宋三月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步摇上的蓝宝石随着轻轻一动。

宋二月的眸子映入那靛蓝色,一颗心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毒液缓缓渗入,将她一颗心染成黑色。

这些年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所受的种种全都被勾了出来,宋二月呼吸粗重,手脚都是麻的。

她眼底的靛蓝被鲜红色所掩盖,那张比花娇艳的脸被划得沟壑纵横,血顺着沟壑渗了出来,流到微微勾起的嘴角。

宋二月尖叫一声,将手中紧紧攥着的琴弦扔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是你,都是你的错,都是你不好……这不怪我,你不能怪我……”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目光呆滞,随后冲出阁中,跑进风雨中。

……

“这不能怪我,不能怪我……”在缓缓行进的马车里,成决有些头疼地看着缩在一角的周真真。

从采香街出来之后,周真真就一直是这个模样。之前周真真说过,催眠时容易被带进对方的情绪,他便道:“不怪你,也不是你自己要发疯的。”

周真真的情绪十分激动,根本就不受控制,一声比一声大。方才居然有巡防营的人过来拦车,怀疑成决拐卖少女,成决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亮了身份后,巡防营的人才晓得是误会一场。

当时,孟泛看自家大人的那个脸色,都怀疑下一刻成大人就要伸手掐死周真真,还好自家大人还残存着一点儿良知。

“我……”周真真这一声像是泣血般喊了出来,成决迅速欺身过去,用手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她瞪大了眼,自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成决离她很近,他身上有清冽的茶香,很醒神,也很好闻。

周真真心头那股因宋二月而起的躁动渐渐平息,可身体依旧扭来扭去的,嘴巴也不消停,柔软的两瓣不断地蹭着成决的掌心。

成决觉得掌心温热,心底也跟着燥热起来,将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望进了幽深的眸底,身体跟着压过去,将她侧着的身子压在自己胸膛和车壁之间。

这下,她终于不乱动了。

周真真的脸被捏着挤着,五官都快移位了,可她心里像是熬着一锅糖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甜滋滋的。

见她消停了,成决才记起来,问孟泛:“临安公主送回去了?”

孟泛的视线在那近乎融成一人的两人身上收回,怔怔地点点头:“薄相带着人送到宫门,说是在路上撞见时临安公主已经昏迷。薄相是禁军出身,后来到大理寺做护卫的,他认得临安公主,应该不会有人怀疑。”

成决沉着面孔,宋二月的话让公主案在骤然明朗了少许之后,陷入了泥沼的更深处。

宋二月是在宋三月的额上被砚台砸中之后下的手,用琴弦毁了宋三月的脸,彼时望星阁里除了她们两个之外没有其他人。

而宋二月在宫外并无府邸,从锦泰公主府仓皇离开之后,她是直接回了皇宫,宫门对进出人的时辰都记录清晰。成决之前看过明细记载,三月初三那日,临安公主是申时回的内宫,而锦泰公主死亡时间是在酉时。

也就是说,望星阁中最后一个人离开后,宋三月还没死。

她额上被砸、脸被划花……

成决想到这儿,身下的人怯怯地动了动,他低下头,对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很委屈,还含着泪。

周真真是真的快呼吸不过来了,否则她也不会舍得动。

成决松开手,人坐到马车的另一边。周真真的下半张脸上印上红红的手指印,瞧着格外可怜,她深呼吸几次缓过来一口气,声音比平时要沙哑:“成大人还要想办法问另外两位公主吗?”

成决眼尖,在她发红的下半张脸上凝了凝,又移开:“等晚上灯会再过来。”

昌平公主宋一月已经成婚多载,安康公主宋四月年岁还小,尚未及笄,这两人都不可能在采香节出来卖香料遇情郎。

见周真真颔首,成决下巴微扬,问:“你对这案子有何看法?”

周真真略微思索了一下:“被砚台等重物砸中头部而死的话,基本是当场死亡,而锦泰公主被砚台砸中后离死亡有一个时辰左右,所以可以排除这一点。她的脸部被划花,虽然伤口看着狰狞,但脸部没有人的主要经脉,这伤不会致命。所以可以断定,锦泰公主是因胸口的那把匕首而亡。”

“宋二月说她离开望星阁时,阁里已无人,所以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之前走了的人又折回来,补上了那一刀;二是……这个案子里,还有另外的人存在。”

不管是哪一种,都足够令人心惊。

成决的指尖敲着膝盖,不言不语。在他沉默间,马车停下了,周真真撩开车帘一看,居然停在了满月茶楼这儿。

“你这两日辛苦了,先回去睡一觉,入夜我让孟泛来接你。”

周真真一愣,抿抿唇笑开:“多谢成大人。”

待她跳下马车,身影融进茶楼大堂里,再看不见时,一直安静的孟泛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嘟囔了一句:“成大人对周真真也太关心了吧,下官跟了成大人两年,大人还没有单独给过假让下官休息的时候呢!”

成决眸底波动的碎光有一瞬间停滞了,也有些后知后觉,自己好像……确实是有些过于关心她了。

不过是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整日风里来雨里去地折腾,不叫苦不喊累,即使刀尖相抵也分毫不退。这样更无端地让人怜惜,让人想冷漠以待、想不关心也不行。尤其是上一次,他发现有人跟踪她,几乎是当场勃然大怒。虽然过后还是冷静下来好好地布置,但那种搅得他一贯的理智短暂不见的滋味,他仔细品味,不算坏。

就在孟泛以为自己一如既往被无视时,成决却又开了口:“你若也是个这么小的姑娘家,本官如今也可以让你回去休息。你可回去,‘孟姑娘’?”

孟泛:……

为了采香节一切顺利,周真真这两日几乎就没怎么合眼。有了成决的批准,她进了茶楼就直接奔向后头西厢房里,将自己摔在榻上,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她的情绪还不算太稳定,连梦境也不安稳。

一场暴雨铺天盖地,本就黑的夜被雨一盖,星光、月光都看不到半分。

荒郊野外,她拼了命地往前跑,跑到筋疲力尽、喉咙干涩,每次呼吸都是火辣辣地疼。可她不能停下,她不知道后面有多少淮南侯的人在追着,她要是停下就再没有希望了。

跑了不知道有多久,她见到黑夜里的一簇火光,顿时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加快几步跑过去,可她的脚绊在城隍庙破旧的门槛上,身体摔了出去,如破布一样落在一个人的脚边。

“帮……帮帮我……”

庙外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紧紧地抓着身边人的衣摆,抬起头,撞进一双清冷的长眸。

……

“真真,真真你醒一醒!”

梦境戛然而止,周真真睁开眼,床边立着的王大嫂见小姑娘的迷糊样和善地笑了笑:“外头有位官爷找你,瞧着样子挺急的。”

“官爷?”

周真真想起方才做的那个梦,想起那双眼,脸一下子热起来。她把手伸到枕头边上,摸出一个小盒子,里面的东西虽不至于像她说的那般黑漆漆的,但看着也惨不忍睹,这样的东西,即使送出手他也不会要的吧。

她挫败地咬咬唇,还是把盒子扔了回去。

只是到了茶楼大堂她才发现,来的人并不是她想的那个。

“天还没黑孟大人怎么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儿?”

两人拐出满月茶楼,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孟泛道:“灯会应该是去不上了,成大人让我来接你,往大理寺去一趟,公主案出现了新的人证。”

半个时辰前,成决与孟泛回到大理寺,不多时守门的护卫就匆匆来报,说门外有人指名要见成决成大人,还送上了一块腰牌。

大理寺的护卫个顶个的是人精,一见那块腰牌的玉料触手生温,便知晓分寸。

成决只看了一眼便亲自出门,轿辇压下,搭着丫鬟的手下来的人身量纤纤,身上披着件宽大的斗篷,帽子遮住大半张脸。

成决迎她进门,将她带到了自己处置公务的独间。两人谈了一会儿,成决出了门招呼孟泛将周真真找过来:“把她找来之后不必进门,你们两个就在外头墙根儿听着。”

孟泛:……

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做贼?

不光听起来像,做起来更像贼。

一刻钟之后,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挨着墙根蹲在窗下,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女声听起来还很是娇糯稚嫩,正不断地抽泣着,哭得伤心:“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大姐姐告诉我,说三姐姐只是睡着了,让我不要闹她,就带着我一起离开了望星阁。可我想着不对劲儿,就趁着大姐姐出门之后又折了回去,谁知道就看见……就看见一个男人拿着匕首往三姐姐的胸口捅……我吓得惊叫一声,那个男人抬起脸看见了我,就要来追,我拼了命地跑才跑得了……我太害怕了,好些天都不敢出门。父皇又说三姐姐只是骑马时摔伤了腿,我就以为我只是在做梦,是我看错了。可是今日……今日我看见二姐姐回宫之后一直在说‘全是血,全是血……’我才知道,不是我看错了,那些是真的……”

“成大人,他们都说长安城的事情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三姐姐……我三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安康公主宋四月如今才十三岁,这样小的年纪就看见这些,当真要被吓到的。

周真真心中凝结成疤的伤口隐隐作痛,昔年她也这样过,之后许多次都在噩梦中惊醒。

之后清冷的男声低低地说了两句什么,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成决踏步出来,斜睨着那边紧紧地靠在一起的两人,目光不善地沉了沉,指了指周真真,招招手。

周真真揉了揉蹲得有些发麻的腿,走过去,孟泛睁大眼指了指自己,示意:下官呢?

成决看都没再看孟泛一眼,那模样化作三个冷漠的字眼:继续蹲。

孟泛:……

“安康公主见到了执着匕首下手的人,她画技不错,我让她先画一张那人的肖像图。不过她年岁到底小,说起话也颠三倒四的,待会儿你进去再问一次。”

周真真明白其中关窍,又不由得感叹道:“这几位公主还真是多才多艺。”

“说到画画,大公主的画才是几位公主里最出众的,安康公主最擅长的不是作画,而是棋艺。”成决说着,眼前又一闪而过那盘被人动过的棋局,止了口,指尖下意识摩挲着。

清风拂过庭院中的老槐树,夕阳的红光透过密密的树缝儿半笼在他的侧脸上。周真真看着成决认真思考的模样出了神,直到屋中又有了细微的动静。

成决敛下眸底的情绪,转过身,指着孟泛进去。

孟泛来去得很快,再掩上门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张画像。浅墨勾勒出轮廓,深墨晕出五官神韵,画上的男人面容清隽,是已经很熟悉的一张脸。

居然是霍迟!

周真真心上一凛,猛地去看成决:“成大人……”

“你先进去吧!”成决挥挥手,周真真的万千情绪只能压在心底。

成决看着她进了门,兀自对着清风开了口:“尸体可会说谎?”

孟泛坚定地摇头:“尸体怎么会说谎?这摆明了是霍迟在说谎。什么没进公主府,什么担心锦泰公主,这都是骗人的,下官……”

“会。”

孟泛:……得,又无视他。

公主案之所以如此错综复杂,是因为几个时间点错开了。

成决想到刚刚了结的月初案,他只不过是让孟泛将卸妆的药油盖子打开了,便将月初真正的死亡时间混淆了。

望星阁中的棋盘能在无声无息中被人动,其他的东西也一样。

霍迟到长安的时间、几位公主离开锦泰公主府的时间、宋三月死亡的时间,看似复杂凌乱,但大家调查案情时是以最后一个时间点为标准,来衡量嫌犯有罪与否。

倘若,这个标准本身就是错的呢?

但凡是人,都会说谎。

生前死后,莫不如是。

安康公主宋四月年岁尚小,人也简单纯净,周真真几乎没用什么手段便轻易地将其催眠,问出来的话和宋四月同成决说的没有什么出入。周真真收起银链挂回脖颈儿上,外头夕阳的红光透过模糊的窗纸洒下来,伏在案上睡着的宋四月白腻的面庞映在其中,显得格外娇嫩。

她是宣和帝疼爱的小女儿,真正的掌上明珠。据说她八岁时,用膳还是宣和帝抱在怀里亲自喂的,这一身皮囊被养得娇嫩无比,仿佛碰一下就会起一块青。

周真真抿紧了唇,她在宋四月的这个年纪时,正是被艰难岁月的河水推推搡搡、漂泊无依的时候。若不是心中有挂念,怕是也支撑不到这个时候。

她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眸子在宋四月身上一扫,在她的指尖顿了一下,然后提步出了屋子。

案件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大理寺天牢里的霍迟成了千夫所指的嫌疑人。有宋四月的证词,霍迟又说了案发那日他赶到了长安城,虽说时辰还合不上,但也难保他没有说谎。周真真本以为成决会趁热打铁,带她去见霍迟,以催眠术辅助问个清楚,但成决并没有此意。

“成大人可是有其他的打算?”成决信步在大理寺府衙走着,周真真跟在后面,一脚一步地踩着他的影子。

“若你是霍迟,因为某种原因要杀掉未来的储君,你会怎么下手?”

周真真的步子缓了一下,他的影子跟着停留在她的脚尖之外:“自然是要隐秘地下手,不然一旦被人查出来,小则是谋害皇储,杀人偿命,往大了说便是有谋逆之心,整个玄机阁都要陪葬……”她的声音渐低,成决转过身负手而立,眼神微凝,示意她继续。

“霍迟到长安来,其实说到底只有他自己跟锦泰公主两个人知晓。若是他为凶手,杀人之后大可一走了之,不必再留在长安让人抓到把柄。再有,他既是玄机阁的少主,定是通晓机括之术,想要不惊动人地杀人易如反掌,为何非要冒险用一把匕首去做这件事?”

成决鼻音淡淡地应了一声:“时候不早了,我让孟泛送你回去。”见成决冷着一张脸,对自己的说辞没有什么反应,周真真的心里有些忐忑,面对成决时,她有时候就藏不住心事。此刻她的表情尽数被成决收在眼底,他蹙了蹙眉,走到她面前。

“你期待听我说你什么?夸你分析得有理,还是赞你思路活泛?”他声音沉沉,震得她的耳朵发麻泛红,“身为办案者,你的所思所想是要为案情服务,不是为我,可明白了?”

周真真被他训得又羞愤又有些难过,头垂得低低的,闷闷地应着:“明白了。”

她匆匆转身往回去寻孟泛,抬手抹了抹眼角,逼回眼底的泪花,再抬头像是什么异样也没有一般。

她是太想被他肯定,一不留神就有些忘形。可总有一天,她会让成决肯定她,甚至以她为傲。

成决没有忽视她抬胳膊的动作,虽然她已经做得很小心。

朦胧月从天边探出来,他照着她方才的高度角度抬起胳膊,指尖正正地抵上眼尾,他心想:她又哭了?怎么和水做的一样,动不动就要掉泪珠子。

嗯……明日再买块糖送去好了。

周真真心情不好,跟着孟泛往回走的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平时是两个人叽叽喳喳地凑一起说,这回只有孟泛一人兴致勃勃地说,得不到她一点儿的回应。过了一会儿,他也觉得尴尬得很,试探地问:“成大人……骂你了?”

她摸了摸脸,苦笑了一声:“这么明显吗?”

“咱们衙门里就没有没被成大人骂过的人,我一看你的脸色就能猜到。不过我说真的,成大人待你已经够宽和的了。我之前听王大人说,大前年成大人挑了那届科举考试的一甲第五名进大理寺为官,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她被成大人骂哭了,最后和陛下递了奏折想辞官。陛下一打听才知道,她是扛不住成大人的折腾,就给她换了个地方。如今她是刑部的一个主事,到现在大理寺和刑部有所接触时,她一对上成大人还是战战兢兢的,连话都说不全。”

“这么严重?”

孟泛摇头晃脑的:“可不是,所以周真真,做人要知足,你到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大理寺,已经要感谢天地了,不能要求太多。”

他的本意是劝慰一番,可如今这番说辞落在周真真的耳朵里就是另一种意思:成决连管她都不如管别人管得多,大概是觉得她没救了,那之后她的下场,估摸着比那个刑部的主事还要惨。

周真真的小脸煞白,但天黑得极快,孟泛也没注意到她的变化,而是自顾自地在那儿叨叨。两人拐过一条街,前面就是满月茶楼。

“你快回去吧!”

话音落下,周真真刚往前迈一步,街口便转出几个身着劲装的人堵住了她的去路,领头人开口问:“你可是大理寺的周真真?”

周真真还未说话,孟泛一把把她往后扯了,掸了掸身上的官服,朗声道:“大理寺办事,闲杂人等还不闪开?”

成决凭着一己之力,将大理寺衙门抬成一个长安城人人都要畏惧三分的地方,寻常人一听是大理寺的大半就会退让,可眼前的几人面上却毫无惧色。领头的男子浓黑的眉一挑,嗤笑一声,道:“大理寺在我们眼里什么也不是,我家主上想请周大人过府一叙。”

“你家主上是何人?”

“这不是你能过问的。”

“你……”孟泛往前一步,周真真伸手抓住他,她轻轻地摇摇头,低低地念了几个字,孟泛扭头又看向那几个人,她已经走上前去,脆生生地开了口:“我跟你们走。”

领头男子看她态度果决,倒是生了几分好感:“请吧!”

周真真跟着那几个人在视野里消失不见,孟泛掉头飞快地往大理寺衙门跑去。因他跑得太快,刚推开门整个人就栽了下去,直挺挺地扑到了成决的脚下,摔得结结实实。

“也不是过年过节,孟大人何必客气,行如此大礼。”

孟泛喘了两口气,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急急地道:“周真真……周真真被人带走了。”

成决悬腕提着的笔一顿,一滴墨晕开在纸面上,他倏地移过的视线凛冽如刀,看得孟泛一个瑟缩,他有些急切地低喝着问:“怎么回事?”

“就突然出来几个人说他们家主上想见周真真。那几个人穿得不一般,说话也倨傲得很,根本不把咱们大理寺放在眼里。我本想拦着他们,可周真真执意让我先回来禀报大人。”

成决的眸子一转,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大人,你想想法子救救周真真吧?”

孟泛的焦急和担心都不是假的,那姑娘在短短时日内就能引得人如此,倒真的是厉害。成决起身踱步两圈,走到窗边推开窗,夜已深,此时到那个地方去不是明智的举动。

只是他想起那个背着他偷偷抹泪的小姑娘,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真的是厉害,连他这种自认铁石心肠的人,都难以对她继续冷漠。

“孟泛,我保证,周真真不会有事。”

他对着空寂的院落说话,对着孟泛说,也是对着自己说。

周真真的头上被人戴了面罩,那几个人带着她左拐右拐走了许久才终于止了步子。她眼前的遮挡物被摘下,因一段时间不见光,再加上身处环境特殊,她的眼睛瞬间被金光刺得发疼,她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面前的种种才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座宫殿,处处布置得富丽堂皇,鎏金溢彩,坐在上首高位上的人虽已过天命之年,但精神矍铄,依稀可见年轻时杀伐果断之姿。

虽是意料之中,但她是第一次面圣,不免有些紧张,跪下去的动作用力了些,一声清脆的“咚”过后,她整张脸都快扭曲了,咬牙缓了一会儿,才道:“微臣见过陛下。”

“平身吧!”

周真真起身时晃了一下才站稳当,宣和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道:“见是朕,你并无什么意外之色,可见你一早就猜到了?”

“回陛下,那几位带臣来的大人找上臣时气势非凡,并未因臣是大理寺的官员而犹豫半分,臣猜想其主上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他们虽为其手下,但对臣算是礼待,举止修养不像寻常的侍卫,更像是宫中训练有素的暗卫。”

宣和帝朗声笑了笑,道:“难怪成决会留下你,果然聪慧非常。你既然猜到是朕叫你,那可曾猜过朕为何会找上你?”

周真真道:“臣进大理寺是因公主案,陛下找臣自然也是为了此案。”

宣和帝盯着她,笑意缓缓敛去:“朕知道此案已经有了进展,可成决未来上报,朕实在放心不下。朕问你,是否有了关键的证据?”

周遭气氛陡然变冷,周真真感觉到压迫的气势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她小腿发软,几乎快要站不住。

陛下此言显然是在大理寺中布下眼线,可他为何不找成决而是找上她?

若是不说,那欺君之罪不是她能承受的,若是说了……成决那厢对霍迟迟迟不采取行动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万一因她之言毁了他的筹划,让他功亏一篑,那他到时候就真的要把她赶出大理寺了。

离开大理寺,离开他身边,在周真真心里,并不比死了好。

“周爱卿,朕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周真真复又跪在地上,垂着首,闭紧眼,坚定地道:“回陛下,臣不知。”

宣和帝眸中精光乍现,面上已是山雨欲来,威压低沉地又问了一遍:“朕再问你一遍,可否有关键的证据?”

这一字一句仿若巨石,压得人脊背弯折直不起来,周真真攥紧了拳,睁开眼,比方才更加决然:“臣不知。”

“不知?”宣和帝声音一冷,已是动怒之态,“周真真,你可知欺君之罪,罪该如何?”

“欺君之罪,罪在不赦,轻则斩首,重则灭族。然陛下所说,臣确实不知。”

“大胆!”宣和帝怒极,拍得案几震动,周真真脊背汗津津的,仍咬紧牙关死扛着。气氛陡然凝结之际,有内侍匆匆地来报:“启禀陛下,大理寺卿成决成大人求见,说是案情有了重大进展,要与陛下当面禀告。”

宫门下钥之后,朝臣不可再入宫,但因锦泰公主之死事关重大,宣和帝赐予成决金牌令箭,让他可随意出入宫门。说起来,这还是成决第一次未经传召而执金牌入宫。

宣和帝眼眸扫向跪着的周真真,道:“让成决进来。”

周真真暗自松了口气,只觉那只掐在自己咽喉处的无形的手跟着松开了。

成决漏夜而来,身上不染寒凉,行礼之后站在周真真一旁,眸子从她被汗浸透的后背移开,沉声开了口:“经臣所查,锦泰公主一案有所进展,臣将来龙去脉写在奏折上,请陛下御览。”

内侍总管梁多时将奏折呈上,宣和帝看得极快,脸上浮出怒色,皱紧的眉宇却是不自觉地松开。

“霍迟竟敢如此谋害锦泰,真是狼子野心、丧心病狂!”

“如今,线索由安康公主的口述而来,还未有确凿的物证证明霍迟的罪行。再有,此案尚有疑点,尚不能定霍迟的罪……”

“既然已经知道是他所为,派人抄家搜查便是。”宣和帝打断成决的话,视线扫向周真真,“成决说,是你问出了指认霍迟的口供?”

周真真的头垂得更低:“是。”

“那朕问你时,你缘何不照实说?”

陛下兜转一圈竟是又绕回自己的欺君之举,周真真心下一慌,犹豫着也没说出句整话。

成决躬身一礼:“此案是由臣主查,周真真那点儿能耐不过是旁门左道,不能当成真正的证据,是以,臣吩咐她万万不能和任何人说起,免得坏了臣和大理寺的名声。”

言下之意,若是宣和帝想要深究,第一个人应该是他成决,而不是周真真。

宣和帝看了他一眼,已经有了计较,点点头,不痛不痒地申斥了他几句,便命人送他们二人出宫。

直到硬撑着出了宫门,周真真才扛不住膝盖和腿发软的双重攻势,一个前倾就要跌下去。成决眼明手快捞了她一把,也没犹豫,手臂勾着她的膝盖窝,将她抱上了马车。

周真真红着脸坐好,成决跟着进来时像是并不觉得他方才所为有什么不妥。他径自坐好后,瞧了她一会儿,猛地曲起手指弹上她的额头,那地方娇嫩,瞬间红了一块,疼得她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成大人……”

“你这丫头片子居然如此胆大妄为,陛下你也敢隐瞒!你可知道,如果我不来,你今日这般做法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他训人时板着脸,尤其可怖,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而上:“大人已经让我说明了霍迟不可能杀锦泰公主的几个原因,就算他最终是真凶,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清清白白的。大人迟迟不对他动手自有大人的考量,我不能破坏大人的计划,给大人添乱。”

她振振有词,听得成决只想再打她,端看她额上那一片红到底是没忍心再下手,声音冷下去:“就因为如此,你就不要命了?你的命就这么轻贱?”

“是,如果因为我打乱大人的计划而让大人对我失望,不再相信我,甚至将我赶出大理寺,那我宁愿一死。”

她目光坚定,话语带着滚烫的炽热,瞬间将他包裹。

他从不知晓她对自己的仰望从何而来,可这一刻,他再是冷清,也难以忽视。

周真真眼见着他的怔忪,手撑在一边,将身子靠近他,眼都不眨一下:“那大人呢,大人拿金牌令箭赶着入宫,明知公主一案尚有多处疑点,还是和陛下言明霍迟的嫌疑。大人是如何想的?又是为了什么?”

成决见到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她今晚的热切和执着这么明显,可他尚没完全弄明白自己冲进宫那一刻的心思。

他便是这样的人,没有万全肯定,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轻易地宣之于口。

思绪转了几个来回,他侧身远离她的灼灼气息,靠在车壁上,冷冷淡淡地道:“于公,你办事尚可,锦泰公主一案已跟着我调查多日,此刻若是再换人很难快速接手。于私,你是我费了心力亲自挑选入大理寺查案的人,你若不明不白地死了,也丢尽我和大理寺的脸。”

周真真一听这话,强撑着的肩膀立时耷拉下来,浑身的气力像被抽光了一样,但她又想到了什么犹不死心,咬咬唇又道:“那霍迟……”

“我既然说了出来,必有我自己的打算。”

周真真彻底没了话,可怜巴巴地像小狗一样窝在角落,连脸也扭过去。

她知道,以成决的为人,知道她入宫了,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当他真的来了,她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而来,他大抵是有那么一丝丝在乎自己的,虽然没指望他会说什么合她心意的话,但事实如她所想,她还是忍不住心里难过。

成决看不见她的脸,却看见她控制不住抽耸的肩头,和红了的眼角。

……

那明日送糖的时候,再加一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