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黑格尔与歌德
这一部分收译黑格尔和歌德两人通信二十三封,计黑格尔致歌德的十二封,歌德致黑格尔的十一封。这些信始于1803年,止于1827年,即黑格尔病逝的前四年。再过一年,歌德也以八十三岁的高龄相继谢世。
从这些贯穿于十九世纪前四分之一中的信件里,我们看到了德国文化界两代人的关系。歌德较黑格尔年长二十一岁,他们两人开始通信时,黑格尔才是个刚踏上耶拿大学讲台的不甚知名的编外讲师,歌德则已是载誉全欧,在魏玛这个小公国的宫廷里历任要职的显赫人物。黑格尔对他这位老前辈总是毕恭毕敬,恭维备至,在信里一直以“大人阁下”相称。其恭维的程度甚至启人疑窦,有的信是否果然出自“绝对精神”之手了。但无论如何,可以看到两代人的关系是情愫满怀、真挚动人的。就是在1825年,这时黑格尔已同歌德一样,也站上了德国文化的奥林匹斯山的顶峰,他在信里依旧满怀深情地向歌德说:“在我纵观自己精神发展的全部历程时,无处不看到您的踪迹,我可以把自己称作是您的一个儿子。我的内在精神从您那里获得了恢复力量,获得了抵制抽象的营养品,并把您的形象看做是照耀自己道路的灯塔。”在另一方面,歌德对于他的这一后辈初走上学术道路时也是关怀备至,从精神以至物质待遇上都是鼓励提拔,无不尽力。歌德虽然是一位诗人、实验科学家,但不仅不排斥,却是很理解黑格尔这思辨的理论工作在自己的时代里的实际作用。1820年,他对黑格尔说:“在这样一个难于捉摸的时代里,从一个中心点的某处,传布一个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能促进一种生活的学说,也许是很有必要的。”在黑格尔初登大学讲台时,教学效果似乎并不十分合乎理想,手笔也不如当时的谢林和弗里斯那样敏捷。当歌德听到黑格尔后来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时,感到由衷喜悦。他说“从很多方面听到您教导青年的辛勤劳动已经得到了可喜的成果,这使我很为高兴”。
黑格尔本人富于文学艺术的修养,直到花甲之年还亲自动笔写诗;而歌德自己不但在诗里充满哲理,很理解哲学对时代的作用,也注意哲学的进展,晚年,他还写信给黑格尔,希望看到他新出版的哲学著作,他写道:“希望您不久用自己的著作让我高兴一下;我以最大的可能经常保持着对哲学家赠品的兴致,并且每当我能够得到以一种自然不曾赋予我的方式研究出的东西,就高兴不已。”但在他们的通信里既不讨论诗的问题,也不讨论哲学问题,却是极其专注地讨论光的问题、颜色的问题。他们集中力量驳斥在物理学中已统治了一个半世纪之久,被认为是已成定论的牛顿理论。他们在不断地进行各式各样的试验,进行理论上的总结,想建立一个和牛顿完全相反的光学学派。他们把牛顿的理论,斥之为“最愚蠢”的理论、“最坏的形而上学”。和牛顿相反,歌德认为阳光不是由诸种不同的颜色组成的,而是“最纯净的上天的赠品”;颜色并不是不同的物体对太阳光反射的结果,而是光和影、明和暗这两种相反因素的统一,是两者结合的产物。歌德把他的光学派的这一基本思想用诗的形式,作了概括:
谁把光的同一性分劈了,
如果你们认之为错误,
我们则必须称它做愚蠢;
这样的人将成为色彩
王国的主人,若是他聪明地
让光和影、明和暗结成婚姻。
黑格尔无保留地站在歌德一边,猛烈地抨击牛顿学说,认为歌德“明中有暗”的理论是既明白清楚有充分根据而又富于教益的理论。在他1817年在海德尔贝格出版的《哲学全书》的第二部分《自然哲学》第221节里把牛顿的颜色理论称作“最坏的反思形式”。他写道:
光首先把自身当做差异性规定中的普遍同一性,或者当做整体诸环节的知性规定中的普遍同一性,对于具体的质料来说,它是一个和暗相对立的外在的东西,是一个他物;颜色就是光和暗的接触,是光从外面被弄昏。
接着就是指斥牛顿理论的缺点,他说:
人皆尽知,牛顿的理论认为:白色,也就是无颜色的光,是由五种或七种颜色组成的,这种理论本身就是漏洞百出的。这一观点的粗俗,首先在于,它在极坏的反思形式中,在复合的形式中来把握光。在这里,光明被认为是用七种昏暗所构成,正如人们想用七种灰尘构成清水一般。这样的事情,是永远不会得到充分有力的解释的。更不要说,牛顿的观察和实验中充满了幼稚和愚蠢,甚至由此所得出的推论结语和证明也同样都是坏的制作。其次,几乎一个半世纪以来,人们盲目地重复着这一观点,并且不断无知地为这种愚昧的观点作辩护,还要完全无思想地把一大堆直接推论加于这一理论,甚至于构成理论自身。最后,人们有种盲目偏见,认为这个理论是以数学为依据的……引进于推论中的那些量的规定竟成了这一理论的基础和事情的某种本性。
至于歌德的理论,他认为:“这种明中有暗的既明白清楚而又根据充足、富于教益的解释之所以没有起很大的影响,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人们所接受的无思想和愚昧过多了。这样一些无聊的观点不但不能削弱,反而有所增长……这种愚昧之所以被认为有道理,还由于物理学家有提出所谓假说的特权……”。
黑格尔不但在自己的著作中维护歌德的理论,从理论上论证歌德的理论,并开展实验以证实歌德的理论,组织力量来扩大歌德理论的影响。歌德从他这位年轻的同时代人的支持中得到了很大的鼓舞。1821年,他向黑格尔表示:“每当我的同时代人不喜欢我对材料的处理,而对它横加指责的时候,我就经常想起您的那些宝贵的意见,加强了信心,所以能够多次坚守立场,毫不动摇。”同时,歌德也完全正确地估价了黑格尔全部活动的意义,他向他祝愿:“愿您为世界和后代所作的贡献能不断地收到美好的结果。”不过黑格尔和歌德是性格不同的人。歌德目光敏锐,观察细致,他对待自然界也像对待少年维特和老浮士德的心灵世界那样,仔细观察,翔实记录;黑格尔则相反,思辨深邃,推理绵密,他把自然界也看作是概念的世界,逻辑的世界。他虽然也从事实验,但实验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要从实验的事实中取得概念,导出普遍性的结论。他对歌德说:“而至少在我看来,理解要比一切都重要,对我来说,枯燥的现象之所以有趣,只不过是由于它唤醒了对它的理解,如此而已,岂有他哉。”恩格斯读了黑格尔的理论之后,作了如下的评价:“黑格尔从纯粹的思想构成光和色的理论,这样一来就堕入了普通人经验的最粗鄙的经验中去了。”①看来,物极必反,这一条辩证法规律,在这位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创造人身上,也是不可抗拒地起着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