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内圣外王:理想人格模式
所谓理想人格模式,是指人如何生活才最有价值和意义,或者说,具有什么样品格的人才是最有价值的人。
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学派设计的理想人格叫作圣贤,其楷模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古代圣王。这些理想人格的基本特征是“内圣外王”。所谓“内圣”,是指人的主体的心性修养;所谓“外王”,是指把人的主体修养所得推广到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塑造的理想人格,虽然是以修身为本,但并不限于“修己”,还要求推己及人、成己成物、成行成业,由“内圣”转向“外王”,使整个社会都变成“王道”之世。
“内圣外王”这一理想人格模式,在儒家内部也有不同的表述方式。这里,我们试举几个典型说明之。
孔子的“修己安人”说。孔子提倡“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孔子以“修己”为出发点,由“修己”推广到“安人”、“安百姓”,把“修己”之“内圣”与“安人”、“安百姓”之“外王”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是孔子对“内圣外王”这一人格模式的具体说明。
孟子进一步发挥孔子的思想,提出“家、国、天下”之本在“身”的思想,指出“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要求“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离娄上》)。只有真正“修身”,才能够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收到“天下可运于掌”的社会效果。
荀子虽侧重于“外王”,但他也主张把“圣”与“王”结合起来,力倡“圣王合一”。他说:“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悬天下之权称也。”(《荀子·正论》)
《中庸》讲“成己成物”,也是对“内圣外王”的一种具体说明。它说:“诚者,物之始终,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这是说,诚既能提高自身的道德境界,成为圣人,又能由己及人,成就他人和外物的品德。这种“合内外之道”是儒家追求的理想人格的境界,此即所谓“不诚无物”。
《大学》把“内圣外王”具体化,提出“三纲领八条目”之说。所谓“三纲领”,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把内心之道德修养与外在之治理国家融为一体,以“内圣”作为“外王”之本。“明明德”是指发扬光大自身的“明德”,即发扬光大自己天赋的封建伦理道德。“亲民”即“新民”,既以自明其明德,当推己及人,使人民弃旧自新。换言之,即以己德去教化人民。“止于至善”,是说从君至民修身养性,达到仁义之境界,执着而不改,“至于是而不迁”,这是圣人的最高道德境界。所谓“八条目”,是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五条属于“内圣”范围,后三条属于“外王”范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是一条由“内圣”到“外王”的具体途径。
北宋理学创始人周敦颐把圣人之道规定为“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他说:“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通书·陋》)他针对把圣人之道限于“文辞”之说,指出圣人在己则为德行,及物则为事业,德行与事业是统一的。
张载主张“吾内”与“吾外”结合。他说:“精义入神,事豫吾内,求利吾外也;利用安身,素利吾外,致养吾内也。”(《正蒙·神化》)也是认为圣人之道是“吾内”与“吾外”的结合,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程颐在论及程颢时,曾指出:“知尽性至命必本于孝悌,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实则外于伦理。”(《河南程氏文集·明道先生行状》)这也是说,圣人之道必须把“穷神知化”与“开物成务”结合起来,把普遍的认识与“伦理”结合起来,方是健全的理想人格。
清初学者李颙在《周至答问》中指出:“儒者之学,明体适用之学也”。“穷理致知,反之于内,则识心悟性,实修实证;达之于外,则开物成务,康济群生。夫是之谓明体适用。”“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明本体,便是霸儒。”(《二曲集》卷十四)“明体适用”是“内圣外王”的又一种表述方式。
儒家对“内圣外王”这一人格模式虽有不同的表述方法,但是其思想本质和价值取向则是一致的。在儒家看来,“内圣外王”这一理想人格,至少有如下四个基本特征:“仁爱”理想、“中庸”之道、经世胸怀、献身精神。
儒家的“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第一个基本特征是“仁爱”理想的追求。“仁”是孔子人格论的核心。所谓“仁”,从广义讲,是全德之名,是一切美德的总称。“仁”既包括“恭”、“宽”、“信”、“敏”、“惠”五种品德,也包括“勇”(“仁者必有勇”,《论语·宪问》)、“智”(“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等。但是,从狭义讲,“仁”的基本内容是“爱人”。所谓“爱人”,是指“忠恕之道”。所谓忠恕之道,从积极方面来讲,即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从消极方面来讲,即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仁爱”的范围看,有三个层次:“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第一个层次是“亲亲”,“仁”是以“孝悌”为本;第二个层次是“仁民”,“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论语·雍也》),提倡爱民、惠民、养民、利民、富民、安民、教民;第三个层次是“爱物”。儒家由“仁民”扩大到“爱物”,大力宣传“万物一体”的博爱思想。程颢在《识仁篇》中指出:“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朱熹在《大学或问》中也指出:“君子之心,豁然大公,其视天下无一物而非吾心之所当爱。”张载在《西铭》中宣扬“民胞物与”(“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思想,是博爱万物思想的集中表现。王阳明也讲“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大学问》)。儒家把“仁爱”看成人类追求的最高理想境界,虽在阶级社会里具有某些空想的性质,但它是古代人道主义精神的反映。它对于反对暴政、减轻对人民的剥削与压迫,还是有一定的积极作用的。
儒家之“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第二个基本特征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最早是孔子依据周公的“中德”(《尚书·酒诰》)观念而提出来的人生准则。“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中庸》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庸之道是儒家理想人格的一种崇高美德。在孔子心目中,一个崇高的理想人格,他的思想、感情、言论和行为都不应偏于对立(两端)的任何一方,应使其两端互相补充、互相平衡,保持在无过无不及的最佳的尚中状态。孔子指出:“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他在《论语·子罕》中云:“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孟子承袭孔子的“权变”观念,以“君子而时中”的观点来说明中庸之道。执中而不知随时随地权变,亦等于固执一偏;只有因权变而时执一偏,才是真正的中庸之道。如君子在处世上“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君子偏于对立的任何一方都不是中道,只有不偏于任何一方,兼双方于一体,方可得中庸之道。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在孟子心目中,伯夷、柳下惠虽是仁人,但伯夷洁身自好而失之于隘,柳下惠随遇而安而失之不恭,这都不合乎中道。只有做到既不“隘”又不“不恭”,才合乎中道。《中庸》作者以“中和”观念对“中庸之道”作了新的解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就是说,人之喜怒哀乐等感情“未发”之时,不偏不倚、无过亦无不及,所以叫作“中”。既发之后,皆符合礼度,处于和谐的境地,所以叫作“和”。“中”是人的天赋本性,故谓之“天下之大本也”;“和”是人之五伦,故谓之“天下之达道也”。一旦达到中和境地,则天地得其位,万物得其化育。把中庸之道由道德观提升到本体论的高度。
宋明时期,理学家认为“中庸”是“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中庸章句》第二章)。把“极高明而道中庸”这句话,作为理想人格追求的境界。只有把“极高明”与“道中庸”两方面结合起来,才是儒家设计的理想人格。
儒家之“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第三个基本特征是忧患意识和经世胸怀。儒家认为,圣贤这一理想人格,不只是追求个人心性道德的完美,更重要的是把这种内圣之德外化为“经世济民”。这一由“内”向“外”的转化,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从伦理学上,儒家既讲修身养性,又讲“躬行实践”(《东林会语》)。认为不能身体力行,以身作则,封建道德将会落空。朱熹针对“学者多阙于践履”之弊,提倡“学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实”(《学七》,《朱子语类》卷十三)。二是从社会政治上,儒家反对囿于“明心见性之空言”,提倡“明道、稽政、志在天下”的经世之学。修身是为了经世济民。儒家设计的理想人格都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参政要求。孔子声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孟子宣言“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汉代司马迁表彰李陵“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的行为。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为历代士人所称颂的经世名句。民族英雄陆游、文天祥等也都以天下为己任,写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诗篇。明末东林学派也以“救世”为己任,发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宣言。清代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见梁启超《无聊消遣》)的名句,更是我国历代志士仁人之“经世济民”社会责任感和参政意识的集中表现。
儒家之“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第四个基本特征是注重气节和献身精神。儒家学者为了实现“仁爱”理想和“经世”志向,是不惜牺牲自己的宝贵生命的。孔子要求“知(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这种“不惑”、“不忧”、“不惧”是君子对外在力量的一种抗拒,是理想人格的自我控制和自我选择,这种独立意志和主体人格发挥到极点,就是“以身殉道”的献身精神。孔子要求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也大力提倡“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孟子·滕文公下》),十分注重坚守气节。他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又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尽心上》)他还主张“舍生取义”,认为人的生命诚然可贵,但绝不能为了生命而放弃原则和尊严。儒家的这种坚守气节和献身精神,正是我国历代无数志士仁人在民族危难和阶级斗争的紧要关头,视死如归、慷慨捐躯的精神支柱所在。
“内圣外王”这一理想人格模式,在理论上应是和谐的、统一的。在儒家看来,“内圣”是体,“外王”是用。“内圣”以“外王”为目的,“外王”以“内圣”为根据。没有“内圣”,“外王”便没有出发点;没有“外王”,“内圣”也就没有归宿。“内圣”与“外王”是一种体和用的关系。但是,在实践上,“内圣”与“外王”则往往是分离的。“内圣”纯属于个人道德修养境界,而“外王”则属于治世安民的社会理想。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价值系统。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看到,“内圣”未必能成“外王”,孔子至多也只是一位“素王”;“外王”着眼于冷酷的现实,亦未必能够成“内圣”,把“外王”打扮成“内圣”只是一种幻想。“内圣”与“外王”终成不可克服的矛盾。
“内圣”与“外王”的矛盾,表现在两方面:第一,从君子个人的不同境遇来说,表现为“穷独达兼”的文化心态。孔子一生栖栖遑遑,在得意的情况下,按照“达兼”的心态去矫世、救世、经世。但是,一旦碰壁而失意,他便无可奈何地发出了“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的感慨,甚至产生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的隐世念头。孟子虽然也以匡世为己任,但是对于个人的进退态度是:“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曾子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这是对儒家之“达则兼善天下”的文化心态的一种描述。颜渊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是孔子对“穷则独善其身”这一高贵品格的赞扬。“穷独”与“达兼”是君子在逆、顺两种境地下实现内在价值的不同方法。
第二,从儒学发展史来说,“内圣外王”的理想追求随着时代形势的变迁而侧重点有所不同,从而形成“内圣”与“外王”的不断撞击与不断融合。如果在春秋时期“内圣”与“外王”在孔子那里还能浑然一体,那么到了孟子、荀子时代则沿着“内圣”与“外王”两个侧面而发生了离异:孟子着力于发展内圣之学,荀子侧重于发展外王之学,两者形成了矛盾与对立。宋代理学家沿着孟子的路线,将着重点转移到宇宙本体的思考和个人心性的修养,进一步完善和发展了内圣之学,而陈亮、叶适的事功学派则发展了荀子的外王之学。南宋理学家真德秀为了规劝帝王尽伦、成己,在编纂《大学衍义》时,着重阐述“格、致、诚、正”,以正君心。而明代经世学者丘濬则针对真德秀空谈心性之弊,在编纂《大学衍义补》时,着重论述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以补真德秀之不足。从明朝中叶以后,理学末流将内圣之学推向极端——程朱学派日趋空疏,陆王学派流于禅释,终于导致“空疏误国”、“空谈亡国”。于是,从理学营垒中分化出来的实学派便由“内圣”转向“外王”,高擎经世大旗,力倡“明道救世”,抨击心性之学。总之,孔子以后,在儒学发展进程中,内圣与外王总是互相分离,有所侧重,而又互相补充,互相纠正。这一分离过程,也就是儒家理想人格的自我分裂、自我融合的过程。
儒家之“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不但自身存在内在矛盾,而且由于这一人格模式以“内圣”为基点,所以还带来了两大缺陷:一是由于它过分地强调道德价值而忽视人格中的科学技术价值,导致中国士人形成鄙视科学技术的心理状态,这是致使中国科学技术落后的重要思想原因之一;二是由于它过分地肯定道德在“外王”中的作用,而忽视了“以法治国”的重要意义,造成了泛道德主义的恶果,这是中国长期重人治而轻法治的重要历史原因之一。尽管如此,这一理想人格中所包含的仁爱思想、经世传统、注重气节、献身精神和“穷独达兼”的文化心态,都已成为两千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人格,并且已深深地积淀于中华民族的国魂之中,至今仍在不同程度地发生作用。同时,根据现时代的要求,对它进行创造性的转换,对于塑造和培养我们的理想人格是有一定借鉴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