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戏曲文化当力求规范、准确——读《旧墨六记》,忆梨园旧迹,兼与方继孝同志商榷[1]
吴小如
自己丑夏季大病后,前年又因在家中摔倒致股骨骨裂,经此二劫后,不但不能举箸,而且不良于行。自谓平生两大爱好,一曰毛笔字,二曰皮黄戏,如今握笔已不复得,出门看戏更不可能(事实上,由于主观原因,即便是腿脚尚好时就已多年不进剧场了),所幸目力尚健,头脑尚清,除偶有一二新旧知音前来相谈外,每日唯安坐家中,读书消遣。
近日友人携来方继孝同志所著《旧墨六记:梨园旧迹》一书(以下简称《六记》),因事关本人平生爱好之一,因而读之甚细,唤起很多尘封的回忆。从本书的前言、后记和友人的介绍中得知,方继孝同志是一位收藏前贤手札的有心人,除了收藏,还有考述,其成果汇集成“旧墨记”六集,蔚为大观。当今学风浮躁,有人能坐得住冷板凳,愿意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钻一些虽“冷门”但大有可为的文化遗存“保守”(保护守望)工作,是值得称道的。我同时发现一些问题,大致可分为三类,窃以为有必要提出来供继孝同志和读者们共同探讨。另外声明一点,我因年迈体弱,核查资料不便,怕自己记忆不准,所以这些问题大多都是在我向门人钮骠同志做过核实、取得一致意见之后提出的。他是梨园行门里出身,又是研究京剧史的专家,在京剧史论方面足可为我之师。
一、方继孝同志既为知名收藏家,手札鉴定准确与否不可不察。梨园名伶,精通书画者虽不在少数,但其署名手迹,仍不时存在至近之人代笔的情况。据钮骠同志辨认,《六记》中并非梨园名家亲笔的有以下三条:
1.第1页的图,署名为“长华老人”的“酷爱丝竹”四字为京剧名琴师徐兰沅先生代笔,与第36页中徐先生的笔迹可相参照。
2.第126~127页,马连良先生的署名书信为吴幻荪先生代笔。
3.第286页,赵燕侠女士的署名书信为其夫刘辛原先生代笔。
二、在编辑过程中,文与图的配合是一项复杂的工作,由此造成图注有误的:
1.第14页图中的剧本封面为“捉放曹”,图注误为“《击鼓骂曹》”。
2.第18页合影中,前排中实为杭子和,前排右为韩慎先(夏山楼主),图注将二人顺序颠倒了。
第74页合影中,同样颠倒了杭子和、韩慎先两位的排序。本人青年时期曾与二老有过多次密切接触,比如录制余(叔岩)派老生代表唱段唱片时,曾有幸蒙杭老司鼓;韩老晚年录制唱片资料,我参与了策划、组织、执行和配唱(在《李陵碑》中配唱杨六郎、在《鱼肠剑》中配唱姬光等,唱片发行时本人署名少若)工作的全过程。即便是在今天,见过二老且健在者还大有人在,尚可证之众人。
3.第103页下图注为“荀慧生先生剧照”,实为电视剧《荀慧生》中荀慧生的饰演者娄宇健的剧照。
4.第107页图注为“刘连荣与梅兰芳合作《霸王别姬》剧照”。此图甚为常见,其中项羽的扮演者实为杨小楼。
5.第110页图注为“刘连荣绘‘霸王’脸谱”。此脸谱实为《黄金台》之伊立。伊立为楚宫内侍,因而其脑门有圆光,系大太监脸之典型特征,与霸王勾寿字眉之“无双脸”差别甚大。
6.第138页合影图注误为“俞振飞与言慧珠夫妇”,实为俞振飞与李蔷华夫妇。观此图俞振飞先生似已年过古稀,言慧珠当已辞世多年。
7.第181页合影图注中陈大濩与张长林二人顺序颠倒了。
8.第190页,图注杨宝森“门徒与学生”中列有“杨乃彭、于魁智、张克”不确,杨乃彭同志恐未受过杨宝森先生亲授,而于、张二位出世时,杨先生已故去多年矣。假如将“门徒与学生”改为“宗法‘杨派’的京剧老生演员”则稳妥一些。
9.第211页,图注“《美猴王》剧照”饰演者李万春,实为李少春。李少春与李万春都是北派京剧猴戏的代表人物,且有郎舅之亲,但表演风格小有不同,最显著的就是勾脸的谱式不同:李万春勾的是“倒栽桃”,李少春勾的是葫芦型。
三、方继孝同志并不以研究戏曲为主业,虽然也有所参考,但文字内容中仍有些与本人所知小有出入,在所难免,特指出以供继孝同志参考:
1.第32、33页的题目与内文中出现姜妙香创造的“武生代表流派”与“武小生代表流派”字样。众所周知,姜妙香先生是京剧小生大家,尽管也曾演过一些武生与武小生戏,但名其为“武生”与“武小生”代表流派是不准确的。
2.第108页中,述及“杨小楼的‘矮霸王’”不知何解:国剧宗师杨小楼身材魁梧,在梨园界是出了名的。同页中,既说明武生名家杨小楼是梅兰芳《霸王别姬》中的第一位霸王,不知为何又把第二位霸王的扮演者沈华轩说成是“开创了武生饰演霸王的先河”。
3.第144页中,“储金雕”当为“储金鹏”。
4.第182页中,述及“陈大濩与孟小冬、李少春并称‘余派三杰’”的说法不知出自何处。陈大濩先生的确宗法“余派”,但他与余叔岩先生始终缘悭一面,更谈不到行拜师之礼,不少亲历者的口述记闻对此事都有过公论,因而文中关于“陈大濩是余叔岩弟子”的说法是没有可靠依据的。
5.第189页中,述及杨宝森与余叔岩的关系,亦是如此:杨宝森先生也的确宗法“余派”,但多问艺于自己的堂兄、余门弟子杨宝忠,并无缘投师余叔岩;高庆奎(1890—1942)、言菊朋(1890—1942)、余叔岩(1890—1943)三位相继去世后,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三位才与(前)“四大须生”中硕果仅存的马连良被并称为“后四大须生”,其时当为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而非“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否则,前后“四大须生”将并立于世,不可想象。
6.第196页中,述及著名京剧琴师沈玉才先生(1916—2004),当为沈玉斌先生之弟,而非其兄。
7.第226页中,述及1936年《立言报》发起主办的童伶选举中,“净角冠军裘世荣(即裘盛戎)”,这是不小的讹误,盖当时的净部冠军即为裘世戎(1920—1982),系裘盛戎胞弟;而且当年裘盛戎年过弱冠,早已出科,不可能参加童伶选举了。另此节提到“富连成”解体时间为1945年也不确,史载京剧科班富连成社起讫时间为1904至1948年。
8.第228页中,述及萧长华先生(1878—1967)以观摩徐小香先生表演艺术的心得体会传授给叶盛兰,这恐怕值得怀疑:小生“三仙”(另两位是王楞仙和程继仙)之首徐小香(蝶仙)先生自1882年起即离京回苏州老家颐养天年(因而过去曾有不少史籍认为其即卒于本年,其实徐回乡后得享高寿,只是在京再无行迹而已,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的《京剧百科全书》将徐的生卒年定为1832至1900年,是最新的研究成果),而当年萧老不过是四龄幼童。据钮骠同志介绍,他在萧老晚年随侍左右17年中,萧老只常提早年观摩年辈晚于徐小香的王楞仙(1859—1908)的表演艺术,并曾与王同台演出,受其提携,却从未提亲眼见过徐小香的演出。
9.第140页中,述及《百花赠剑》中安西王的宠臣误作“喇叭铁头”,实当为“叭喇铁头”(也有做“巴辣”的,记其音而已)。此节系介绍俞振飞先生亲笔书信,由于对俞老手迹辨认有误,于是内容解读也就出了问题:信中提到为北昆恢复四处联系的“李光同志”,实当为“紫光同志”,也就是说,俞老信中并不是指今国家京剧院武生名家李光同志,而是指担任过北方昆曲剧院副院长、北京市文联秘书长、中国文联副秘书长、国家文物局副局长的金紫光(1916—2000)同志,他还曾是昆曲现代戏《红霞》的编剧。
10.第253页中,述及童葆苓与马彦祥同志“因为老夫少妻的缘故,她的第二次婚姻没有维持几年,就分手了”。此言不确。据我所知,童葆苓同志目前仍健在,只是长期住在美国。她自1960年代与马彦祥同志结婚后,一直陪伴彦祥同志到1988年去世,其婚姻既不止“几年”,也不存在“分手”。
另外,《六记》中尚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文字:关于筱翠花、叶盛兰两位的章节中,蒙继孝同志不弃,选用了不少本人过去的记述,包括客观的事实记忆和主观的分析评述(相关内容见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9月出版的拙作《看戏一得》,系选自旧作《鸟瞰富连成》与《“盛世”观光记》);宋德珠一节中,选用了不少翁偶虹先生的记述(翁先生此篇大作辑入《宋德珠舞台艺术》中,近日,宋丹菊教授光临寒舍并相赠此书,因而从中获得参证);童芷苓一节中,选用了门人朱继彭同志所著《童芷苓传》一书中的有关内容,当年由继彭来著此书,系我向童芷苓同志引荐的,书成后我曾通读并写序,因而对其中的内容尚有较深印象。尽管继孝同志在后记中一再对所引材料的作者们表示感谢,但我之管见仍以为,注明材料来源不仅关乎礼仪与道德,而且事涉规范与科学性:有些说法,若不明确是翁偶虹、吴小如、朱继彭等人提出的,符合事实自然无人指摘,假如不符合事实,岂不让方继孝同志背了传播谬种的黑锅?故此还是不厌其烦,注明出处,文责自负为好。
[1] 本文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6月3日,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