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的滥用与依赖
虽然常识在本质上是碎片化的、不一致的,有时甚至自相矛盾,但这并不会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困扰。因为日常生活被分割成了诸多小问题,它们情况各异,所以我们可以各个击破。在解决这些日常琐事时,按照逻辑方式来思考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以根本没必要纠结为什么“小别胜新婚”适用于这种情况,而“眼不见,心不烦”适用于另一种情况。在既定情况下,我们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或者想要支持的决定,并能选择恰当的常识来解决问题,就足够了。如果非要解释这些理由、态度和常识是如何融合在一起的,反而会让人陷入分裂和矛盾之中。实际生活很少要求我们思考这个问题,所以这些常识的融合有多难就不重要了。
当我们想用常识解决的问题并不仅仅是此时此刻的日常生活琐事,还涉及预测或管理在未来某时某地众多人类的行为时,上述问题就非常重要了。你也许不相信,但实际上我们一直在这么做。当我们读报纸,试着理解国际争端这样的大事时,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利用常识推理来推断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我们对金融改革或医疗政策产生意见时,就会在无意中使用常识推理来推测不同规则和激励措施会如何影响不同政党的行为;当我们讨论政治、经济或法律时,会不自觉地运用常识推理来总结这些政策将如何影响社会。
在以上情况中,我们都没有使用常识来考虑自己在当下应该如何做出改变,反而是在了解不充分的情况下,用常识推断其他人的行为表现。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知道世界错综复杂,事事相互关联,但当我们读到医疗体系改革、银行家的奖金或是国际争端等报道时,不会试着理解这些不同的问题有何关联。我们关注的只是当时世界呈现给我们的巨大潜在图景的冰山一角,并据此形成自己的观点。这样,我们就能一边喝咖啡,一边浏览晨报,还能毫不费力地对20个话题提出20种不同的意见。这便是常识。
当然,普通人在自己家里,通过阅读报纸或与朋友讨论,得出的有关世界格局的诸多结论,对世界运转不会有太大影响。他们理解问题的方式与问题的本质不符也无关紧要。将常识推理用于解决社会问题的可不只是普通人。当政策制定者讨论扶贫方案的制定时,他们也总是根据自己的常识来解释穷人之所以贫穷的原因,从而更好地帮助他们脱贫。和所有对常识的解释一样,关于贫穷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但这些观点在逻辑上并不一致,有时甚至相互矛盾。有的人可能认为,有些人之所以贫穷,是因为他们工作不够勤奋,花钱还大手大脚;有的人则认为,穷人生来就贫穷;还有人把他们的贫穷归因于机会缺乏、社会保障体系不完善或者其他环境因素。不同的观点将会衍生出不同的扶贫方案,但并非每个方案都是对的。即使政策制定者有权制订影响千万人的全面计划,在制定扶贫方案时,他们也只是听信了自己的直觉。不过,普通大众得出的有关社会问题的结论,是通过阅读报纸得出的。
纵观历史就会发现,当常识被用于日常生活之外时,总会以失败告终。正如政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在《国家的视角》(Seeing Like a State)一书中所写,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早期的特点是,在工程师、建筑师、科学家和政府官僚之中弥漫着一种乐观的情绪,他们认为一切社会问题的解决,都可以照搬启蒙运动时期和工业革命时期解决科学工程问题的方法。这些“高度现代主义者”认为,城市的规划,自然资源的管理,甚至整个经济的运营都在“科学”规划的范畴之内。现代建筑的权威代表之一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在1923年写道:“计划是一切的源泉,没有计划,贫穷、混乱、随心所欲就会占据上风。”
当然,“高度现代主义者”并不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运用了常识,他们更喜欢用科学的语言来粉饰自己的雄心壮志。但正如斯科特所言,所谓的科学也只是海市蜃楼。在现实中,根本就没有计划的科学,有的只是那些计划者的观点,他们依靠直觉来推测其计划将会在现实世界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毋庸置疑,像柯布西耶这样的人确实是才华横溢的思想家,但他们的计划,往往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比如纳粹的社会工程和南非的种族隔离,现在都被认为是发生于20世纪的重大灾难。此外,即使这些计划真的成功了,也并不是计划在起效,而是现实中的人们想出了办法,他们忽视、规避,甚至彻底改变了计划本身从而得到了合理的结果。
回顾过去,这些“高度现代主义者”的失败似乎已成为过去,而他们的失败是对科学盲目崇拜的结果,如今这种观念早已被我们摒弃了。但是,政客、官僚、建筑师和监管者还在继续犯同样的错误。经济学家威廉·伊斯特利(William Easterly)指出,在过去50年里,外国援助机构一直被大型官僚组织控制,而这些组织实际上由有权有势之人操纵,这些人对该做什么以及不该做什么的意见,难免会对资源分配产生重要影响。伊斯特利口中的这些“计划者”,就像之前的“高度现代主义者”一样,他们也是充满善意的智者,是热衷于帮助发展中国家的人。尽管这些“计划者”为经济发展投入了数万亿美元的援助,但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没有什么证据表明受助者的状况得到了改善。
在50年前的美国,城市规划师已经多次着手“解决”城市贫困问题,却屡屡失败。正如记者兼城市活动家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50年前指出的:“我们总是想着,只要有足够的钱——这个数字通常是几千亿美元,贫困问题就能在10年内被彻底解决……但是,看看我们用几十亿美元做了什么。低收入项目成了违法犯罪、破坏公物和对社会产生绝望情绪的根源,而本该解决的贫困问题却没有得到改善。”让人感到讽刺的是,就在雅各布斯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一项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公共住房项目——芝加哥罗伯特·泰勒家园项目(Robert Taylor Homes)也开启了。如同社会学家苏西耶·凡卡德希(Sudhir Venkatesh)在《美国计划》(American Project)一书中的描述,这一精心制订的计划,旨在帮助市中心的贫民区居民(主要是非裔家庭)进入中产阶级,但到头来却一败涂地,这些住房变成了荒废的建筑、拥挤的公寓和破旧的操场,最终沦为贫困者和帮派的聚集地。
经济和城市发展计划本就具有规模性和破坏性,尤其容易失败。许多像公共教育改进、医疗服务改革、公共资源管理、地方法规或外交政策制定这样的政府计划也有同样的缺点。承受计划失败带来的惨痛后果的不只有政府,公司也包括在内,只不过它们的规模不如政府大,所以,尽管2008—2009年的金融体系接近崩溃,但公司的失败很少引起与政府同等分量的关注。当然,比起政府,公司有更多成功的例子,这会让人们认为,私营部门比政府部门更擅长制订计划。近年来很多管理学家指出,无论是战略投资、并购,还是营销活动,企业计划也经常失败,而且原因和政府计划失败的原因十分相近。这些失败案例无一不是一小拨人坐在会议室里,凭他们自己的常识来预测、规划或操纵数千甚至数百万人的行为导致的,这些人与想要施加影响的人相距甚远,动机和环境也截然不同。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即使发现了政客、计划者和其他人的错误,我们的反应也不是批评常识,而是更加依赖它。比如,2009年年初,正值全球金融危机的黑暗低谷期,一位愤怒的观众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表示:“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回归常识!”这个吸引人的观点在当时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但我不得不怀疑他到底是何用意。毕竟,就在两年前,也就是2007年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同样是这群商界、政界人士和经济学家在互相庆贺创造的惊人财富和前所未有的稳定的金融系统。有没有人怀疑过,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脱离了自己所谓的常识了呢?如果没有,那么回归常识又有什么用呢?事实上,如果说金融危机的历史(高科技贸易出现前后)教会了我们什么的话,那它应该是,常识而非计算机模型是金融狂潮的罪魁祸首,就如同战争中的真理一样。在政治、商业和市场营销方面的失败也是如此。这些不幸的发生并不是因为我们忘记了使用常识,而是因为从常识在解决日常生活问题时表现出的“惊人效果”来看,我们对它的信任远远超过了其实际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