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以淫荡不检的罪名审问塾师派崔济;他太太的证明;关于我国法律上英明之点简短的思考;以及其他重大事件,这些事件是最能了解它们的人所最能欣赏的。
一件事情,为人那样所熟知,供给了那么多的谈资,却会始终没有人对奥维资先生本人提起,这当然得算是怪事;因为在那一块地方上,大概只有奥维资先生一个人,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要对读者把这种情况多少解释一下,那我想我就应该告诉他们,在这一个国家里,没有任何别人,比我们这位善人,对于反对仁爱一词的正当解释,像前面已经说过了的那样,更不感兴趣的了。实在说起来,这个词义里所包含的那两种道德,他称得起无一不备,因为没有别的人能像他那样更感觉到别人的需要,或者说,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勇于解救别人的苦难,所以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更顾虑到别人的品格,或者更难轻易听信任何于别人有损害的情况。
因此,流言蜚语在他的饭桌上,永远无路可入;因为,既然好久以来人们就老说,观其友而知其人,所以我要冒昧地说,在一位伟人的饭桌前参与末座,听到饭桌上的谈话,你就可以确实了解这位伟人的宗教、政治、趣味,并且一点儿不错,整个的性格。因为,虽然有少数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直言无隐,而人类之中的绝大部分,却都很有政客朝臣的风度,懂得他们谈话的时候,总得迎合在上之人的兴趣和意愿。
我们现在再回头说一说维勒钦阿姨。她很快当地就把她的使命完成了,虽然路程有十五英里之遥,带回来完全证实塾师有罪的消息,因此奥维资先生决定把犯人传来,亲口审问。于是派崔济先生被传出庭,以便对原告对他的控诉提出辩护(如果他有任何可以辩护的话)。
在指定的时间,来到乐园厅奥维资先生本人面前的,不但有被告派崔济,连同证人他太太安,还有原告维勒钦阿姨。
现在奥维资先生在治安法官席落了座,派崔济先生被带到法官面前。他听完了维勒钦阿姨口述的控诉,自己辩驳无罪,郑重其事地说了好些肯定他清白无辜的话。
于是又查问派崔济太太;她先说了一番谦虚抱歉的话,说没法子,不得不把她丈夫的情况据实说出,接着把一切经过的情况(这是读者早已都知道了的)都陈述了,最后说,她丈夫已经把他的罪状都对她坦白过了。
她是否宽恕了她丈夫,我不便冒昧地确定;但是在这件案子里,她却确实是不愿意做一个证人的;而且,也许还由于某种别的原因,她永远也没想象到她会像现在这样出庭作证,如果不是维勒钦阿姨用了极巧妙的手腕,在她自己家里就把一切都套问出来了,同时还以奥维资先生的名义答应过她,说给她丈夫的惩罚,不至于重到有任何影响到他的家庭那种程度。
派崔济仍旧坚持声称他清白无辜,虽然他承认了他作过前面所做的坦白;但是他对于那番坦白,尽力加以解释,声称那是他太太不断逼他,把他逼得没有法子,才做了虚伪的坦白,他实在是被迫出此。因为他太太起咒赌誓地说,她既然确实认为他有罪,那他不坦白出来,她就跟他没有完,就老要折磨他;并且诚心诚意地答应他,说他要是坦白了,她就永不再提这个碴儿。因此,他说,他受了骗、上了当,才作了他犯罪的坦白,实在他是无罪的。他还说,他相信,要是像她那样逼他,那就是叫他承认他杀了人,他也会唯命是从。
派崔济太太听了这番归过于她的话,当然不能老老实实地忍受;但是在现在这种场合,又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求助于眼泪,于是她就调来大量援军,涕泗滂沱,跟着才对奥维资先生发言;她说道(或者毋宁说喊道),“老爷您是青天,从来没有过任何别的可怜女人,像我这样,受到这个杀坯的伤害;因为他对我不老实,并不止就这一回。不止,绝不止,老爷您是青天,他不止一次,他有好多次,把我的床铺给弄脏了。他喝酒喝醉了,把该做的活儿都撂下不干了,这我都能忍受,只要他没把一条神圣的告计(诫)违放(反)了,我就都不在乎。再说,要是他在家门外头胡闹,我倒也并不会这样拿着当回事;但是他这可是跟我自己的用人,在我自己的家里,在我自己睡觉的屋子里啊。一点儿也不含糊,跟他那些畜类一样的臭婊子,把我那清白的床铺给弄脏了啊。不错,你这个浑人,你把我自己的床铺给弄脏了,你一点儿不错,把我的床铺给弄脏了;你还告我,说我压派、掐巴(压迫、强迫)你,硬逼你把实情坦白出来。老爷您想想,我压派、掐巴他?有这个情理吗?您看我身上这些伤,这还不够表明他都怎么虐待我的吗?要是你真是个男子汉,你这个杀坯,那你就会对于这样虐待一个女人,看作是丢人现眼。但是你可连半截汉子都不够,这你自己明白。对我,你连半截丈夫都不够。你非要和骚婊子一块儿混不可,你非那样不可,这是我敢保的——眼下你既然招惹我,那我毫不怠慢地就敢起肉身子的誓,老爷您是青天,说我亲自看到他们俩一块儿在床上。怎么,我看你那是忘了,你都怎么把我打得晕过去了,把我打得血从天灵盖上直冒,就是因为我轻轻地说了你一句,说你不该走邪道儿!这我可以叫我所有的邻居都来给我当证人。你简直把我的心都伤透了,你把我的心伤透了,你把我的心伤透了。”
她说到这儿,奥维资先生插上嘴去,拦住了她,请她把火儿压一压,同时答应她,一定替她主持公道。于是他又转向派崔济,只见他站在那儿,傻了一样,他的魂儿一半因吃惊而跑掉,另一半因害怕而逃开。奥维资先生于是说,他“很难过,居然看到世界上有这样坏的人”。他断然对派崔济说,他说的话都是闪闪烁烁的,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这更加重了他的罪行;除了坦白、悔恨,他就没有别的补过之路。因此他威吓他说,他得立刻就把事实的真相坦白出来,而不要坚决拒绝承认连他自己的太太都清清楚楚地证实了的情况。
说到这儿,读者诸公,我得请你们少安毋躁,等我对我们的法律致以应有的敬意;因为我们的法律很明哲、很圣智,做出一条规定,不许妻子提卫护或者反对丈夫的证据。因为,妻子作证,据一位有学问的作者说(这位作者,我相信,除了在讲法律的书里,在别的地方,从来还没有人引用过),永远是夫妻反目的根源。实在说起来,那也是许多假证的来源,许多鞭笞、罚款、监禁、发配、绞死的来源。
派崔济有一会儿的工夫,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后来吩咐他说话,他才开口说,他已经把实话都说了,并且诉之于上帝,说他无罪,最后诉之于那个女孩子本人。他说他要求法官立刻把她传来,因为他不知道,或者至少假装他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那块地方了。
奥维资先生的为人,天生地爱讲公道,再加上脾气冷静,所以他问案子的时候,只要被告能找出替他辩护的证人来,他都肯听取,因此是一位最有耐心的法官;他同意把最后定案推迟,等珍妮来了再说;他立刻派人去传她。于是他对派崔济和他太太劝说了一番,叫他们和睦相处(虽然他主要地是对那个他看错了的人说的);跟着告诉他们,叫他们第三天再来候审,因为他给珍妮留出一整天的工夫来好赶路。
到了指定的日期,所有的当事人都来到了,当时送信的人回来了,说没法儿找到珍妮;因为她前几天,跟着一个募兵的军官,一块儿离开她住的地方了。
于是奥维资先生宣布,像她那样一个看起来好像是个荡妇的人作的证明,不会有什么叫人相信的价值。但是他又说,他不能不认为,既然有那么多的情况了,加上派崔济自己的坦白,和他太太说她亲自当场捉到她丈夫,早就已经证明了事实无误了,所以她要是来了,说了实话,那她只有证实这件已经证明无误的事实。因此他又一次硬劝派崔济,叫他坦白;但是派崔济仍旧咬定了,说自己无罪。这样一来,奥维资先生就宣布,说他深信不疑,派崔济有罪,并且他这个人太坏了,不受他任何开导,因此,他取消了他给派崔济的年金;劝他为了能到另一个世界上去,要忏悔,为了在这个世界上能养活自己和他太太,要勤劳。
比可怜的派崔济再不幸的人也许没有多少了。他由于他太太给他作证,把大部分进款丢掉了,然而他太太却还要天天骂他,说就是因为他,还有别的事件,才把她那种利益剥夺了。但是他既然命该如此,那就除了忍受,别无他法。
我虽然在前节书里叫他是可怜的派崔济,我却要读者把我所以用那两个字样的原因,归之于我天性中的怜悯之心,而不要认为我那是要表明他清白。他到底清白不清白,以后也许会见分晓;但是历史女神既然把秘密托给了我,那我不等到她允许我的时候,就决不想犯泄露秘密的罪。
因此读者在这儿只能把他们的好奇心暂时搁起。不管这个事件究竟真假,反正在奥维资先生面前,却摆着许多证据,足以使奥维资先生定他的罪而有余。说实在的,在私生子案件中,即使比这个还不充足的证据,就可以满足法官而使之定案。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虽然派崔济太太把话说得那样斩钉截铁(她都要指着圣餐中的圣体起誓),却照常有可能,塾师是完全清白无辜的。因为,把珍妮离开小拜丁屯的时候和她临盆的时候一核算,事情很清楚,她是在小拜丁屯受孕的;但是并不能由此就推断,说派崔济一定是这个孩子的爸爸;因为,且不说别的细节,在那一家里,还有一个小伙子,快十八岁了,在这个小伙子和珍妮之间,存在了一种亲密的关系,揣情度理,足以引起人的疑心。然而,嫉妒是个大大的瞎子,所以这种情况,那个大发雷霆的太太,脑子里连一次都没想到过。
派崔济是否按照奥维资先生的劝告作了忏悔,并不分明。但是他太太却一点儿不错,真心地后悔,不该作反对她丈夫的证人;特别是她发现玳波萝阿姨把她骗了,不肯在奥维资先生面前替她讲情。不过,她在卜利福太太方面,却比较有些成功;因为卜利福太太,这是读者可以看得出来的,是一个脾气更善良得多的女人,所以就大大出于好心,跟她哥哥求情,叫他恢复他给派崔济的年金。她所以这样帮忙,固然有一部分是出于行善之心,但是在下一章里,还可以看到,她有更强烈、更自然的动机。
但是这番请求还是归于无效,因为,奥维资先生虽然不像后来一些作家那样,认为只有惩罚罪人才是真正仁慈,但是他也远不是那种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就随心所欲,赦免巨奸大恶,是属于这种美德的。事实有任何可疑之处,或者情况有任何减轻罪名之点,他都没有轻易放过的时候;但是,罪人自己作的申诉和别人替他作的调解,都一概对他不发生影响。总而言之,他永远没有因为罪人自己,或者罪人的亲朋,不愿意受到惩罚,而就赦免罪人。
派崔济和他太太,因此不得不双双服从命运,而命运也真够残酷的:因为他不但没有因为收入减少而加倍勤劳,而反倒在灰心绝望之下,颓唐萎靡,有些自暴自弃。并且他既然生来就懒惰成性,现在就更懒上加懒;这样一来,连他那个学塾也没有学生了,所以他自己,还有他太太,如果没有某一善心的基督徒出而周济他们,资助他们一点儿,使他们刚够衣食之资,那就有断炊之虞了。
既然这份资助是通过一位不露姓名的人交给他们的,所以他们就想(我毫无疑问,认为读者也要想的),暗中施舍这个人,不是别个,一定是奥维资先生自己;因为,他虽然不愿意公开鼓励罪恶,却可以暗中解除罪人的苦难,如果苦难变得对于罪人的罪行太苛刻、太严厉的时候。现在命运都把他们的苦难看得是太苛刻、太严厉了;因为她到底对受苦难这一对儿生出怜悯之心来了;她使派崔济太太的痛苦最后完结,因而把派崔济的苦难也大大减轻,原来他太太不久生了天花而死了。
奥维资先生对派崔济执行的判决,起初得到普遍的赞许,但是派崔济刚一感到这番判决的后果,他的邻居就都心软了,可怜起他的遭遇来;跟着不久,就认为这番判决苛刻、严厉。其实他们原先还说那是公正的。他们大叫大嚷,说不该冷酷无情地惩罚罪人,齐声赞扬仁慈和宽容。
派崔济太太一死,这种叫嚷之声大大地加强,其实她是得病而死,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并不是因为受穷或者受罪;但是有许多人,却心安理得地把她的死归罪于奥维资先生的严厉,或者像他们现在说的那样,残酷。
派崔济现在太太也没了,学塾也没了,年金也没了,同时那位不露姓名的善士,现在又停止了前面所说的接济,所以他就决定改换地方,离开这个乡村;因为在这个乡村里,虽然所有他的邻居都一致地可怜他,他却有活活饿死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