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史(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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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简叙明智夫妻如何可从仇恨中汲取快乐,同时为不计朋友缺点之人作简短辩护。

上尉虽然把可怜的派崔济一毁到底,但是却并没取得他希望的收获;那就是,没能把那个弃儿赶出奥维资先生的家门。

不但没赶出去,那位绅士反倒一天比一天更疼爱小汤姆,好像他打算用对儿子特别疼爱的情分,抵消对老子非常严厉的处罚。

这种表现,也和奥维资先生日常所行的其他善事义举一样,使上尉的脾气更变得暴躁乖戾;因为他把奥维资先生所有一切这样的博施豪举,都看作是把他自己的财产消耗减损。

在这一点上,我们已经说过了,他跟他太太意见不同;其实,不论在哪一点上,他们就没有意见相同的;因为,虽然置于智力之爱,比基于容貌之爱,更能持久,像许多明智之士所认为的那样,但是在现在这对夫妻身上,却正与此相反。不但这样,在这一对夫妻身上,智力正是他们争执的主要对象,而且是引起许多吵闹的重大原因;因为现在他们夫妻之间,时时发生吵闹。这样,一来二去,最后那位女士就变得高傲地轻视她丈夫,她丈夫就变得极端地厌恨他太太。

既然他们这一对儿,主要地都是把聪明才智用在研究神学上,因此从他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起,神学就是两人之间谈得最多的共同话题。在结婚以前,上尉像一个教养有素的人那样,老是放弃自己的论点,而服从那位女士的论点;他这样做的时候,并不像那种自鸣得意的糊涂蛋那样笨手笨脚,一方面很客气地在辩论中对在他之上的人谦恭退让,另一方面却又极力想要让人知道,他还是有自己的见解的。上尉虽然是世界上最骄傲的人,却和这种情况正相反,完全彻底把胜利让给了他的对方。她既然对他的真诚毫不怀疑,所以每次辩论完以后,老对自己的辩才自鸣得意,对上尉的辩才深表爱慕。

上尉本来是完全看不起白蕊姞小姐的,而他不得不这样对她顺适其意,本来应该觉得不自在;但是他却不像那般希望得到提升而不得不对侯得雷侯得雷(Benjamin Hoadley,1676—1761),英国神学家兼辩论家。菲尔丁在《约瑟·安德鲁传》第2章里极力称赞其著作。他做过主教,故有黜陟牧师、副牧师之权。不但如此,英国国教,自1688年所谓光荣革命之时起,因政治关系,雍穆宽容派即为上层阶级所宠爱。乔治第一即位后,当时执政党人,掌握教会授重职之权,更自认为应保持这一派,以维护汉诺菲王朝,故侯德雷等人,特受推重。或者另一些科学界知名人士卑躬屈节的人那样觉得不受用;不过即便如此,要是没有任何动机推之使前,上尉仍旧得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忍受。后来结了婚,目的达到了,一切动机消灭了,上尉可就懒得再对他太太这样屈尊纡贵,而开始以骄傲尊倨、侮辱怠慢的态度对待他太太的意见了;这种态度,只有应受鄙视的人才能表现,只有不应受鄙视的人才能忍受。

现在他们两个你亲我爱那一阵浪头已经过去了,只有爱的余波偶尔出现,在余波出现之间都是平静而漫长的时间;在这种时间里,理性开始使这位女士睁开眼睛了。她看到上尉的行为如此改变,(上尉后来对她所有的辩论,一概报之以呀啐!啊呸!)那时候,她可就远远不能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甘心忍受这种侮辱轻蔑了。说实在的,刚一开始的时候,这种情况激得她怒火中烧,本来可以弄得发生悲剧的,如果这种怒气没转换到另一种比较无害的方向的话;那就是,使她对她丈夫的智力完全鄙视;这样一来,她对她丈夫的仇恨就减轻了;虽然她对他同样也有不算太小的仇恨。

她丈夫对她则更切骨仇恨,因为他对于她的知识或智力,视同无物,也就像他把她并没有六英尺高,看得如同无物一样。在他的心目中,妇女是应受厌弃嫌恶的,比亚里士多得自己还要厉害亚里士多得在他的《政治学》第1卷第5章第7节里说,“男子天生优越,女子天生低劣;男子治人,女子治于人;这种原则,出于必要,可推而及于全人类。”同书第l卷第12章第1节,“父治子,夫治妻。”在他的《诗论》第15章第1节里说,“女人可以是好的,仆人也可以是好的,虽一般说来,女人坏的多于好的,而仆人则不值一提。”。他把妇女看得和只供家庭使唤的动物一样,只比猫稍微高一点儿,因为她们的用处可以说有些比猫重要。但是她们二者之间的分别,在他的眼睛里,却非常地微小;所以,在他和奥维资先生的自营地和出租地结为婚姻的时候,他究竟娶了哪个作从嫁之媵呢?很可以说二者处于同等的地位。然而他的傲气又特别容易触犯,所以他深深感觉到他太太现在开始对他所表示的轻蔑;这种情况,再加上以前他太太过度地使他生厌的爱,在他身上可就生出了一种几乎不能再深的厌恶和憎恨了。

在夫妻生活中,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使他们和乐趣绝缘,那就是他们二人之间,互相不理不睬。但是,我希望,既然有许多读者,都懂得把快乐转移给所爱的对象有多铭心刻骨地可喜,那我恐怕,也有一些不多的读者,都懂得使我们所恨的对象感到痛苦有多可心。我恐怕,就是因为要取得后面这种快乐,所以我们才看到,男女双方尽管他们的配偶对他们非常不可心,本来还可以过平静的生活,但是他们却弃而不取。因为这样,所以才有的太太,假装来一阵疼爱和嫉妒,不但这样,还自己放弃快乐,以搅乱丈夫的快乐;丈夫那一方面,就反过来,往往约束自己,待在家里,和不喜欢的伴侣在一块儿,为的是好把妻子也拘束在家里,和她同样不喜欢的伴侣待在一起。因此,由于同样情况,一个寡妇,有时必须对着她丈夫的遗体,流大量的眼泪;其实他活着的时候,他们两个老是鸡争狗斗,不得清静日子过,但是现在她却永远没有机会能使他再受到折磨了。

如果任何夫妻,有以此为乐的,那就是上尉和他太太了,他们现在就正享受着这种快乐。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表示了一种意见,那对方就非坚持相反的意见不可,他们所以这样做,就是由于前面说过的原因。这在他们之间已经成了经常的情况。如果他们两个有一个提出一种行乐的办法,那另一位一定要永远反对,他们永远也没有对同一个人,一同爱、一同恨、一同称赞、一同责骂的时候。由于同样的缘故,既然上尉对那个小小的弃儿老以白眼相加,他太太现在就开始把他又亲又抱,简直就和她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

读者很容易就可以想到,他们夫妻之间这种态度,很难使奥维资先生心境平静。因为他原先和上尉联姻的时候,本来打算,要三个人一块儿过平静幸福的日子;现在他们这种行为和他那种打算,大相径庭;但是事实却是,虽然他的乐观希望有些变为失望,他却远远没有知道全部的情况。因为上尉由于某些明显的原因,在他面前严防紧守,他妹妹就因为怕惹他不悦,也不得不采取同样的态度。本来嘛,一个第三者,可以和夫妻二人极熟,不但这样,可以和他们长久同住在一个家里,却猜不出来他们夫妻之间互相厌烦,虽然那个第三者并非毫无洞察之力;因为,不论恨起来,还是爱起来,一整天的时候,都有时还嫌不够,但是他们自然要待在一块儿那许多钟点里,不用说对于所有旁观的人,即便对于要求不太苛刻的人,也都可以有许多机会,看到下面的情况表现的两种感情:这就是说,如果他们相爱,他们能维持几个钟头的工夫,都待在一块儿而不必你抱我、我吻你;如果他们互相恨,他们也可以在一块儿维持几个钟头的工夫,而不必你啐我、我唾你。

但是,奥维资先生却可以看出一些苗头来,本来足以使他感到于心不安;因为我们不要永远断言,说一个稳重明智的人,因为不像有小孩脾气或妇女脾气的人那样,一来就叫苦喊疼,而就说他没受苦害疼。实在的情况是,他可能看出来上尉有些毛病,而却一点儿也没因而感到不安,因为真正聪慧、真正善良的人,都是对于人和事,满足于听其自然,不作他求的;他们对朋友的缺点,不发抱怨之声,对朋友本人,不作矫正之举。他们可以看到一个朋友、一个亲戚,或者一个熟人有毛病,却永远不对他们本人或者任何别人,提起这种毛病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第4幕第3场第86行,“一个朋友应该容忍他的朋友所有的毛病。”这一段里,说对朋友应不计细节,不“求全责备”,和第7卷第1章里讲对人不能“以一眚掩大德”,都是菲尔丁对人之弱点和缺点宽大容忍的态度。:这种情况,往往无损于他们的友爱之情。说实在的,深刻的鉴别力如果没有这种不求全责备的性情调和一下,我们就永远不该交朋结友,除非我们有一股程度相当大的愚蠢,我们能使之被蒙受骗斯维夫特《一个木盆的故事》第2节,“这是一种崇高而精妙的幸福之域,叫作是完全被蒙受骗的局面之占有,一个在混子中间的傻子所有的那种恬适平静的境遇。”书中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说,愚昧而不自知是愚昧,恰和斯维夫特这一段话概念相同,以见当时人多有此观念,故引之作证。。因为,要是我说,我所认识的朋友就没有一个是无瑕可蹈击,那我就得希望他们原谅;同时,要是我能设想,说我会有任何朋友看不见的毛病,那我就要觉得惆怅。这一类的宽容我们有取有与,以次相续。这就是交友之道,而且也许其中还有不能算小的乐趣。我们对朋友,一定得给这种宽容,而同时还不要想使他们修身补过。也许没有比打算叫我们所喜爱的人改正他们天生的毛病,更显得愚蠢的了。人类天性中顶精妙细致的组成部分,还有顶精妙细致的瓷器,都可以有一点儿小毛病;这种毛病,我恐怕,不论在人性上,还是在瓷器上,都是没法儿补救的;尽管这个人和这件瓷器,都是万中挑一,有最高的价值。

那么,总而言之,奥维资先生一点儿不错,在上尉身上看出了一些毛病来。但是既然这个上尉是很工于心计的人,并且在奥维资先生面前,永远谨防严守,因此这些毛病,对于奥维资先生,不过是白璧微瑕;因为他心善,所以就装看不见,又因为他明智,所以不让上尉自己知道。他要是了解了全部的事实,那他的思想感情也许就要很不一样了。如果他们夫妻两个继续彼此这样相待,那他在相当的时间里,总归要了解全部情况的。但是仁爱的命运,却迫使上尉做了一件事,使他和他太太重新言归于好,使他太太对他恢复了一切温存、疼爱,因此奥维资先生就没有了解全部事实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