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史(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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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哲学家斯侩厄先生和神学家斯威克姆先生的品格,兼及关于……的辩论。

这位绅士那时已经在奥维资先生宅里住了一些时候了,他姓斯侩厄。他天生的才能并不能算是第一流的;但是他却致力学问,以自策励,所以使原来的天赋大有进益。他深深沉酣于古代学者之中,并且公然自称精通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得的全部著作。他就拿这两个伟人作榜样以培育自己,有时以此人之意见为归,又有时以彼人之意见为法;在道德方面,他自称为柏拉图的忠实信徒,在宗教方面,他倾向于做亚里士多得的私淑弟子。斯侩厄的蓝本,部分为汤姆斯·切布(Thomas Chubb,1679—1747)(已见前注),本一工匠,后来在索尔兹伯里做脂油蜡、肥皂等粗杂货商人的助手。以自然神论写作出名。其诸论辩文中,以《论证耶稣基督之真正福音》为最著。此所以斯侩厄屡被称为自然神论者之故。至于斯侩厄之道德及宗教,则可如下粗解之。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先提出“公正”,其意义公认可于完美之城邦中见之,并可以之比附于人,于人中见之。最后终之以其定义:“公正者,有其所应有,作其所应作。”这就是说,每人取与其所生产者同等之物,尽其最适宜所可作之职。一公正之人即处于恰为其所应处之地位之人,尽其所能而为,供献出与其所享受者全部同等之物。公正人组成之社会因此应为高度谐调、高度有效之团体。……这样组成的社会,才适于生存下来。……在个人,公正为有效的互相协调配合,各原质和谐地行使其作用,都处于适宜之地,尽其合作之供献,以成全部之行动。此处所谓斯侩厄以柏拉图之道德为准,可能即指这类情况而言。其言“物之适宜”亦由此出。至其宗教,则亚里士多得之形而上学,认为世界各事物,都是自然之运动达到特定程度的结果。决定事物之各种原动力中,最后原动力为最重要而起决定性作用。各种事物,依其本性、结构,都有内在之性指引其方向。这对亚里士多得,并非有外在天意,安排世界结构及事物。事物之结构毋宁说由于内在,由事物形式及功能而起。天神的天意,对亚里士多得说来,是自然因素之巧合物。但是何时、怎样广大无边的运动程序及成形程序开始,最后使宇宙充满不可胜数的形形色色?这种程序一定有其起始,因此我们必须假定有一个自己不动却动万物的原本(primum mobile im motum)存在,这种原本既无形体,又不能分割,既无空间限度,也无阴阳性别,无情无性,不变不化,十分完美,永远长存。“神灵之动世界,如所爱之动情人。”(《形而上学》第9卷第7节)这种说法,与自然神论相似。斯侩厄之宗教可能出于此。他又说,一个统治者应培养并实行宗教,一个独断独行的统治者应叫人看作真诚地崇奉神灵;因为如果人们认为统治者信奉宗教,礼拜诸神,那他们就不大会害怕在他手里遇到不公平的待遇,也不大敢耍阴谋反叛他,因为他们相信,诸神站在他那一面,助他作战(《论政治》第4卷第5节,第2卷第9节等)。是他对神及宗教又有实用主义矣。但是,他虽然像我们说的那样,在道德方面,以柏拉图为楷模,而他在见解方面,却完全同意亚里士多得的看法儿,因为他有些以一个哲学家或思考家的性质看待那位伟人,而不是以立法家的性质看待他。亚里士多得之重思考,既如上注所说,他又在《政治学》第3卷第5节里论到政体与宪法时说,“一个人对于任何主题,以哲学家的态度研究之,而不止单看它实际一方面,才可以无所忽略,而发扬各主题之真实,使见天日,此哲学家之特点。”又在《伦理学》第4卷第3节,论理想之人物或超人,直以之为形而上学家。他不冒不必要的危险,因足使他关注之事物特少;但在紧要关节,他却愿捐躯不悔,因他知道,在某种情况下,不值得偷生。施人以善,乃优越之标志,受施于人,乃低劣之性质。……他永无因受慕而兴起之时,因无物在其目中为伟大。……他永无毒怨之心,而永远不记仇恨伤害。永不喜为人所褒,亦不喜对人加贬。他举止安详,语音深沉,言论有板有眼。他把这种思想感情推而广之,达到极远的地域,说实在的,及于非常远的地域,因而他竟认为,一切道德,都只是理论方面的事情例如亚里士多得认为,不朽的灵魂只是“纯粹的思想”,不受真实的污染。就像神是纯粹的活力,不受行动的污染一样。他又说,虽然外物之助及对外关系,是幸福所必需,但其精要仍存在于我们自己的内心,仍在包括全面、配合匀称之知识与净化清明之灵魂。感官之乐不能达此境地。……幸福为内心之快乐,而只有在我追踪真理或捕获真理之时,幸福才可倚恃而无恐。“智之运用无他目的,只在达于知识,而当知识刺激我们,使我们更进而运用智力之时,我们从知识本身才得到快乐。”(《伦理学》第10章第7节)这就是斯侩厄认为“一切道德,都只是理论方面的事情”之所本。。这一点,固然不错,据我所闻,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是,只要对他的行动稍加一丁点儿注意,我就不能不认为,那是他的真正意见,因为这种意见,可以把他的品德中一些矛盾调和弥合,要不这样,矛盾就要冒出来了。

这位绅士,只要和斯威克姆先生一见面儿,就很少不来一场舌剑唇枪的时候;因为他们两个所信奉的主义,可以说像冰炭那样绝不相容。斯侩厄认为,人性本身就是一切道德最完美的结晶,罪恶只是人性脱轨离辙、旁行斜出,就像身体方面的骈拇枝指、驼背腆胸一样。斯威克姆和他正相反:他认为,人类的心灵,自从亚当堕落指亚当在乐园中,违上帝之命,吃了知识之果,被上帝逐出乐园而言。见《旧约·创世记》第3章。罪恶与惩罚都由亚当之堕落。见第3章第16节以下。以后,只是一个罪恶的秽薮污池,受了上帝的恩典,才能得到净化和解救。只在一点上,他们二人相同,那就是,他们在所有关于道德的长篇大论中,从来都不提一个善字。斯侩厄先生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人类道德的自然美丽,斯威克姆先生所最喜欢的则是上帝恩典的神圣威力。斯侩厄先生老用一成不变的是之准则和永久长存的物之适宜,来衡量所有的行为这种说法,英国神学家及形而上学家克拉克(Samuel Clarke,1675—1729)亦主张之,更盛行于18世纪。;斯威克姆则以权威,来判断一切事物;但是他这样做的时候,却老引用《圣经》和《圣经》的注释,就像法学界对待扣克注利特勒屯利特勒屯(Thomas Littleton,1422—1481),英国法官及法学著作家,其著作最著者为《不动产产权论》(Tenures),为英国不动产法之权威。扣克(已见前注),英国法官及法学著作家,其《总汇集》(Institutes)的第一部分,即注释利特勒屯之作。利特勒屯之原文及扣克之诠释,为英国财产法之基本。一样,注释和正文,有同样的权威。

我作了这样简短的介绍以后,读者总会记得,那位牧师曾扬扬得意地用一句话,结束了他那篇演讲,荣誉能离开宗教而单独存在吗?他认为,这句话一定要问得人人张口结舌。

但是对于这句话,斯侩厄却作了回答;他说,总得先把所用的词语是什么意思确切地定下来,才能用之作哲学的讨论;他说,斯威克姆所用的那两个词语,在意义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别的词语,能更含混、更模糊的了;因为关于荣誉,不同的意见之多,也几乎和关于宗教一样。“但是,”他说,“如果你把荣誉一词,当作真正道德的自然之美来讲,那我就可以主张,它可以脱离不管什么宗教,而独立存在。”“不但如此,”他又找补了一句说,“你自己就得承认,除了一种宗教而外,它可以脱离任何别的宗教而单独存在。这也是每一个伊斯兰教教徒、每一个犹太教教徒和世界上一切信仰各种教派的教徒,都要这样承认的。”

斯威克姆回答说,所有的敌人攻击货真价实之教会的时候,一般都怀着忌恨仇视之心。斯侩厄这种辩论,也是出于这种忌恨仇视之心的。他说,他不怀疑,认为世界上所有信异教的匪徒、持邪说的恶棍,如果他们能做得到,都要把荣誉限制在他们自己那种荒谬绝伦的错误和该遭天报的骗局之中;“但是,”他说,“荣誉可决不能因为人们对它有许多荒谬的意见,而就变得复杂多样,宗教也不能因为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教派和异端,就变得复杂多样。我说的宗教,是指着基督教说的;不但是基督教,是指着新教说的;不但是新教,是指着英国国教说的欧洲基督教本属一体,因罗马帝国分为东西两国,它也分为东西两派,称为罗马教派及希腊教派,称为公教与正教。公教俗称天主教,以罗马之教皇为首,为西欧各国所信奉。宗教改革时期,除意、西、法、葡、比等国仍奉罗马教皇为首外,英、荷、德等国皆脱离教皇,而各自为政,于是各新教派崛起。英国16世纪时起,以新旧二教之综合性的基督教,立为国教,也叫安理甘堂,其他则有清教徒、卫斯理会等。参看本书第6卷第1章注。。我说的荣誉,是指着那种不但和这种宗教一致,而且和这种宗教相依的神圣恩典说的。它和任何别的宗教都不一致,都无依赖。现在如果说我所指的这种荣誉,那也就是人们认为我可以认以为是的一切荣誉,会支持维护虚伪,那简直就是坚持一种使人惊讶得不可想象的荒谬见解,更不用说荣誉会扶持树立虚伪了。”

“从我已经说的话里,结论是什么,明明白白地可以看得出来,”斯侩厄说,“所以我有意避免下结论。不过,如果你也看出了它的结论是什么,你可没打算对这个结论作答复。不管怎么样,如果我们先把宗教撂开,那我就认为,从我所说的话里,明显地可以看出来,我们对于荣誉,有不同的概念;不然的话,那为什么我们解释它的时候,不能使用同样的字眼儿呢?我坚持说,真正的荣誉和真正的道德,几乎是同义词,它们二者,都是基于一成不变的是之准则和永久长存的物之适宜的;虚伪和这二者是完全敌对的,完全相反的,因此毫无疑问,真正的荣誉是不能支持维护虚伪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们两个是意见相同的;但是如果能说,这种荣誉是基于宗教之上的,那就不对了,因为荣誉实在是先于宗教的;如果说宗教可以说是任何积极性的法则——”

“我跟一个,”斯威克姆怒气冲冲地说,“说荣誉先于宗教的人意见相同!奥维资先生,你说我同意来着吗?”

他还要说下去,但是奥维资先生却拦住了他,很冷静地对他们说,他们两个都把他的意思误会了;因为他一直没提过真正的荣誉。但是,很有可能,他很难把他们两个的争论平息,因为他们现在都同样激动起来,如果不是现在发生了一件事,使他们把当时的谈话最后结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