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梨醉
一柄故剑,一位故人。
至此,属于那些年里的断裂不清的回忆,终于都重新连结在了一起。
眼前那些繁杂陆离的光斑逐渐消散,她放下青锋,抬起头,入眼便是天边那藏了一半在屋檐后的月。
久违的月光,久违的徽州,以及久违的你。
视线虽还有些模糊,但榻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仍是映入了她的眼底。回忆里稚气未脱的眉眼,梦境中朦胧不清的脸庞,都在与眼前的这张脸逐渐重合,最后融于一处。
无怪乎你从不惊异于我的来历,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原来你就是他!
岳楸,岳梓乘,你处心积虑,埋名隐姓地待在我的身旁,整整一年半的时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久澜曾经无比期盼地想要看清这张脸,可如今,她宁可自己仍然看不见。至少,能继续沉溺于期待和幻想里,任由他隐瞒着,欺骗着,也总好过亲自揭开这荒唐的真相。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但脚步却不由自己。并非她逃离不开,而是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其实在她的心底深处,还是存了念念不舍的一点期望——她想要他来亲口说清楚。
等到岳楸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他在客栈中遍寻久澜未果,便急急忙忙地出门去找,一步未停歇,才终于在入夜时分,于一处偏僻的小酒馆里发现了久澜。
她正伏在桌上,周边摆满了酒坛,坛中还残留着梨花醉的气息。
岳楸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迷蒙地睁开眼来,抬起眼眸,一双瞳孔中倒映出了岳梓乘的脸庞。
她微微一笑,道:“你来了。”又随手拍了拍桌边的空座位道:“坐吧,陪我喝两杯。”
岳楸却没有动,而是满眼担忧地望着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从来都不会喝这么多的。”
“从来?”久澜侧过头去凝视着他,问道:“你才认识我多久,怎知我从前就没有过?”
岳楸一时语塞,眼里更是添上了几分无措。他察觉到了眼前人的不对劲和话语的敌意,忙上前一步,道:“久久,你到底怎么了?”
再听到这声称呼,久澜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连着握着酒杯的手也颤了一颤。
她偏过头去,道:“其实你说的没错,我酒量从来不好,所以确实很少喝。但你知道吗,有很多的时候,是我明明不想喝醉,却偏偏一杯就醉了,而等到我真的想醉的时候,却怎么喝都喝不醉了。就像现在,越喝,越清醒。”
那边的人默了半晌,而后缓缓道:“我知道。”
她却自嘲般地笑笑,道:“不,你不知道。”她举起桌子上的那半坛残酒,停在他的身前晃了晃,道:“你就陪我喝两杯吧。不瞒你说,这里的梨花醉,很有我少时喝的那种风味,入口虽苦辣,却越喝越是香醇。”
他似乎是有所触动,便接过酒坛坐了下来,给自己身前的空酒盏倒上了满满的一杯。
他的指尖很热,全不似她那般已然凉透了。
那倒酒时的风姿,亦与当年不差毫厘。
她一手撑着额头,一面隔着数只酒坛子望着他。许久,道:“我曾经与你说过,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但近来似乎已想起了一些。”
他微微一怔,道:“想起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她轻轻一笑,“也就一些旧事,比如,我上回这么喝酒的时候。那时还在冷沙洲,那日还下过雨。我半夜疯了一样地闯进师父的酒窖,把她藏着的几壶梨花醉全都喝完了,还趁着酒劲打碎了好几只酒坛,最后又哭又笑地抱着酒坛子在里面睡着了。”
说到这里,她悄悄地瞥了岳楸一眼,只见他抿紧了唇,捏紧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而她故作不知,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后来我被发现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师父知道了此事倒并没有说我什么,反而是大师姐,直骂我没出息,罚我面壁思过了三日。”
她问道:“岳楸,你猜猜,我是因何如此。”
岳楸愣了一瞬,沉声道:“大约是为心伤之事吧。”
她听见了他的答案,忽而就笑出了声,道:“是啊,如今我想起了,那为的是我年少时一桩荒唐的情事。我曾经傻傻地喜欢过一个人。”
有酒杯倾倒的声音,才盛满的梨花醉又洒满了一桌,幽幽酒香在两个人的鼻间肆意飘荡。
“这些年里,我并非忘光了所有的事情,但只要是我忘记的事情里,就必然会有他。我可以把其他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唯独关于那人的,我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街边的灯影被她挡在身后,悠长的影子投在岳楸的身前,将他的脸都笼罩在昏暗的阴影里。
“岳楸,你知道那人是谁吗?他叫岳梓乘,齐云派的掌门,正派的领袖,名门的楷模!”
“你说他到底做过什么,会让我一看见他,就失了求生的念头?会让我即便死了一回活过来,也不愿再想起他?”
“你亲口告诉我!”
她的发梢就这么拂过他的脸,而身前的人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唯有酒杯破碎的声音在他身侧炸响,并久久回荡在青石板的路面上。
他恍然抬起头,一双幽深的眼眸正对上她的眼睛,刹那,似是惊讶又似是惊喜。
“你能看见了?”
她怔了一怔,随即后退一步,指着他笑道:“如何?岳梓乘,如果我还看不见,你是不是打算骗我一辈子?”
“久澜,我……”
他沉吟了许久,却也没说出下文来。
她不禁一声冷笑,举起最后一只酒坛,在他的面前,陶盏微倾,以酒浇地,然后再跟那年一样,又哭又笑地,转身,走向了酒巷的深处,唯留一声空坛碎裂的余响。
岳梓乘,多年以后,我们,还是走上了两条路。
清明时节夜深的空巷,小雨微凉,如早春时乍暖还寒,竟还有些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她磕磕绊绊地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只觉得头上越来越重,脚下越来越轻,似踩不到实处。眼前的一切也在她面前逐渐倒转过来,景象、光阴统统颠倒反复。她终于一个身形不稳,重重栽倒了下去。
恍惚中似有一个人影跃下,停在她的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点她眉间的印堂穴。
有一股真气顺着他的指尖流入她的体内。她渐渐清醒过来,看清了来人,顿觉眼前仍看到幻象一般不可思议。
“久澈?”
那人点了点头,道:“师姐,是我。”
他与当年已有极大的不同。如今他是一宗之主,一身黑衣,利落干净,眉宇中隐隐透着一股威严,再没有曾经怯涩少年的影子了。
六年前万重崖那一役,她重伤跌落悬崖,世人都以为她死了。唯有顾久澈坚决不信,坚持带人去崖下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万重崖底是一条深涧,流水湍急而漫长。他不信邪,不顾任何人劝阻,硬是沿着江滩一路去寻,直找了十日,才终在一处崖洞中发现了她。
彼时她只剩一息犹存,几与死人无二。
顾久澈将她带了回去,倾医宗之力全力救治。他旧时于课业并不上心,天资亦不算上乘,可偏偏在那几日里不眠不休地翻遍了夏苡留下的所有医书,将这个一只脚都已踏入阴曹地府的人给强行拉了回来。
但到她苏醒时,又已过了半月。也是到那时,她才知晓万重崖一役后又发生过什么。
此役,掌天教与十三派联盟两败俱伤。万重崖地势险要,十三派联盟始终占不到什么优势,最后只能无奈撤离,可退到崖下时,却意外遭到了一路兵马的埋伏。
是朝堂的人。
据顾久澈所说,那路兵马来时,十三派联盟正集中火力攻上万重崖与掌天教相斗,崖下的采蘋镇防守空虚,最先遭到洗劫。驻扎此处的正邪两派,无论身处何方阵营,都一同遭到了突袭。
那时顾久澈尚在采蘋镇,镇上已乱作了一团。他见势欲带傅莼趁乱逃离,却不想被流窜的兵马冲散。他在镇上寻找了许久,找遍了能找的每一处角落,最后却只找到了一件女孩的血衣,正是当日傅莼身上穿着的那件。
至于十三派联盟,顾久澈知道的不多,只听闻他们在各派元老的带领下,协力发现了山坳的一处突破口,因此得以杀出重围,但也损失惨重。等到顾久澈随同剩余的残部回到万重崖时,各路人马都已散去了。
如此,万重崖上的风波暂时算是平息了。
经此一役,掌天与十三派都元气大伤,急需休养生息,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争斗了。而朝堂兵马的忽然出现,似乎又显七日戕一案另有隐情。
夏苡临终前曾说,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如今想来,也许她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会对久澜如此嘱咐。
江湖与朝堂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人人皆心知肚明。但数百年间,江湖势力日益庞大,不止掌天教屹立万重崖百余年不倒,就连偏安一隅的江南武林亦结成联盟安稳发展了多年,势力不容小觑,难保朝堂不会有所忌惮。且这些武林中人多半清高自许,从不愿依附朝廷。若任由这些不附于己的势力盘结,于朝堂而言,难免不成隐患。
因此,他们欲挑起江南武林与掌天教的争端,借七日戕施行嫁祸,令两方相斗互有损伤,以此削弱双方势力,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若当真如此,想要彻底平息风波换取安宁,便会难上加难了。
久澜醒来后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能起身。头部的重创使她缺失了部分的记忆,但好在并未影响她太多。
待身子好些,她便急忙去往崖下的采蘋镇,以期能打听到傅莼的一点下落,可来回去了多次,终还是一无所获。
死于战场上的故人都已安葬,各宗的祠堂也已添了好几行牌位。往事告一段落,回不来的人亦是永远都不回来了。
养伤的时日里,久澜时常会端过师父的琴,一个人在屋中修习《安息》,而后与祠堂,去崖边,去一切有亡灵的地方,试抚一曲以安魂。
等到身子痊愈,她便开始着手重振掌天教与医宗的事务。
从前她还是个小弟子,教中的议事正厅极少能踏足,如今她却是那里的常客。教中的大佬她基本都不熟,但总还是要做应付自如的样子,在人前也极力保持着端正守礼的姿态,是为守好医宗的颜面。
可医宗向来便受轻视,何况现下做宗主的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年纪轻,辈分小,不懂事,议起事来根本没有她插嘴的份,更无论有什么尊重可言了。
每到这时她就会格外想念那个温和谦雅的人,她若在这里,想来会好些。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不知夏苡从前是如何做的,但她自己做起来只觉太难。
也是每当这个时候,她坐在师父从前的座位上,学着她曾经的样子,才愈发明显地感觉到,原来她是真的不在了啊。
就这么把她从前珍视的东西都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