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问心
转眼便到了那年的秋日。
晚风一起,草木凋敝,万物凋零。所见之处,无不一派萧瑟衰败的景象。
从盛夏到深秋,除了不得不参与议事的时候,其余大半的时间,久澜不是将自己锁在夏苡的书房里,就是在采蘋镇的各处医馆和疫区间整日奔波。
眼下战事虽平,但七日戕的蛊毒未清。尽管它的毒性已在各方医家的努力下有所减轻,受染者的性命能得以延长,可它毕竟还无法根治,谁也不能保证来年春日它不会再度猖獗。而夏苡临终之遗愿,亦莫不与此相关。
这几个月里,她翻遍了夏苡和虞久渊留存的手稿。关于彻底破解七日戕蛊毒的解方,之前她二人倾毕生之力,终已研制出了大半,可到底没来得及等到实现的那日。如今久澜从她们的手里接过这份遗志,无论如何,即便倾尽一生,也必然要将其完成。
因为这不光是她二人的心愿,亦是她自己的期盼。
但研制的过程还是遭遇了瓶颈。直到有一日,毒宗的宗主秦莺来了。她带来了一则至关重要的消息。
就在几日前,她机缘巧合获取了一只废弃的蛊虫,并得以机会将其分解,终于得到了七日戕蛊毒的大致成分。
虽然与真正流传的蛊毒有所差别,但已不会差得太多,而且其中亦有少许部分与夏苡和虞久渊的研究相合。这于久澜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有了毒宗的助益,破解七日戕将指日可待。
但这其中又另有令人震惊与忧心之处——七日戕蛊毒中的成分,有不少确实与毒宗相关,若非知情,恐怕连自己人都要以为它是从毒宗流出的。
嫁祸者好毒的手段!久澜不禁纳罕道。
破解蛊毒的最后阶段并非一帆风顺,但好在有心人,天不负。从初春起始七日戕肆虐,到如今深秋寒霜起,八九个月的时间,医宗上下多少人的心血,到今日终于能得一法将之平息,兴许不久之后,便可见毒乱清除,四方重获安宁。只是这荆棘长路的最后一步,想要将它走好,亦绝非那般容易。
而今掌天教正值重振之际,为避免事端,教内已明令禁止弟子私自下崖外出。而七日戕一案,长老与各位宗主亦明里暗里地对久澜多有告诫。
虽说争端已埋下多时,但万重崖的这场浩劫,确然是因七日戕蛊毒而起。那些所谓的正道联盟,根本不顾蛊毒一案背后是否另有真凶,一举认定,便大加讨伐。万重崖惨遭屠戮,多少弟子命丧十三派联盟之手。即便如今战事平息,却也只是两败俱伤的缘故,双方的恩怨没有解开,深仇反倒就此结下。对于那些身中蛊毒之人,掌天教自认任他们自生自灭已算莫大的宽容。他们已绝不容许教内之人再对那些正道子弟抱有半分怜悯,更妄想施以什么援救。
为此,一向在议事大会上沉默寡言的夏久澜不止一次地出言顶撞教主与长老,连争吵亦爆发了多回。他们怒斥久澜为冥顽不灵之徒,将其软禁,甚至意图毁去她手上的七日戕解方。
在她被关禁闭后,秦莺曾来看过她一回,并对她劝言道:“你最好不要再想着解救那些人。七日戕的蛊毒虽不是我们做的,但你也知道,它背后极有可能与朝堂有关。朝堂的人,若是想借此来搅乱武林,那么最后出面解决毒乱,救民水火,收拢人心的也必然要是他们的人。他们定不会允许由朝堂以外的人来做成这件事。所以,你若执意要救那些人,就必然会将你自己置于险境。更何况他们都是我们的仇敌,你忘了你的师父和师兄姐们是怎么死的吗?你为他们违逆教主和长老,甚至不惜去以身犯险,根本就不值得!”
久澜却道:“我知道,也不会忘。但我想要散播解方,为的不是那些正道子弟,而是受风波牵连无端受苦的百姓。只要毒乱不根除,就必然会有无辜者遭殃。况且总有一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不问结果只问心。值得或不值得,由我说的算!”
那夜,顾久澈偷偷用医宗迷药放倒了看守久澜的守卫,而后助她从禁室之中逃出,一路送到了崖下的关口。此番下崖,她势在必行。崖下的护卫可以拦得住别人,但拦不住她一宗之主。
她心里早已做好了打算,一下崖,便速速赶往采蘋镇的医馆。白纸黑字的解方能被毁个十次百次,但只要她人还活着,就必能将它传播出去。
这夜的采蘋镇安静得极不寻常,夜还未深,就已少见行人。深巷幽幽,每走一步,几乎都能听到脚步的回响。
直觉告诉她,有人在偷偷跟着她,而且不止一人。
她面上故作镇定,依旧在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着,但右手已悄然握住腰上短剑的剑柄。这条巷子的转角外是一处水塘,她走过之时稍一偏身,便从水中窥见了身后那人的影子。
空气中拂过一缕剑光的寒意。她闪身一避,腰上短剑出鞘,一声铮鸣响,那人已悄然落在了她的身前。
暗影中又逐渐浮现出十一道影子,将她团团包围。久澜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已暗暗心惊。方才那人身手矫健,轻功了得,她已难以对付,更不论又多了这十一人。
来者皆黑袍箭袖,训练有素,所持武器却刀枪剑戟各不相同。他们俱目光冷峻地盯在久澜的身上,只待一声令下,便一齐攻向久澜。
这一下交手,久澜便明显感觉到他们是冲着自己的性命而来,出手干练狠辣,招招直指要害,显然今日不分个你死我亡,绝不可罢休。
看来又到一念生死的时刻了。虽与他们不曾有过只字片语的交谈,但于这些人缘何而来,她自交手之初就已了然于心。既是如此,便无可避免这一番生死交锋。
而她也曾经无限地接近过死亡,所以如今这股气息再度来临时,反倒并不觉得如何畏惧,只是想着自己还不能死。如此竟比意想中的还要多撑了好几招。
茫茫暗夜之中,刀光、剑影、枪声交错不绝。她奋力地招架、抵抗,终抵不过一刃剑锋直刺她的喉咙。就这此时,忽从远处传来一声哨音,哨声清越而嘹亮,并以极快的速度向此处逼近着。
哨音响起刹那,剑刃便在她的颈前停下了。而幽巷深处,有一人着白衣缓缓从阴影之中走来。那十二人一见到那个身影,便极其迅捷地收起武器,飞快地向四方撤离,转眼便消失在黑夜里。
久澜看向那身影时,亦微微一怔,望着他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而那人走到她身前五步远的位置停步了,若即若离地称呼道:“夏姑娘。”
她亦称呼道:“叶阁主。”又问:“那些是什么人?”
叶笙寒道:“是暗卫。”
她的眸中即刻便透出锐利的光芒。“既是暗卫,为何他们一见你就撤离?”她上前半步,试探地问着,目光却灼灼地注视着他,似要将他的谜底看穿,“你是朝堂的人?”
他回答得倒出乎意料的干脆:“是。”
久澜又问:“七日戕的蛊毒也是你们散播的?”
他没有否认。
久澜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难怪十三派联盟征讨万重崖一事,会峰阁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也没有过半点动作,竟原来……
“叶阁主,这么多年,你藏得可深啊!”
叶笙寒沉吟片刻,道:“夏姑娘,你我相交一场,有些事情我不想欺骗你。”
“那你就说吧,你的真实身份,你的目的,以及你做过什么,一次说清楚,桩桩件件的别让我一个个来问。”久澜握紧剑鞘,审视着他道。
此时即便是塘底的鱼都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重重弥漫的怒气和怨气——她气一人的虚伪与假义,怨一人的受人蒙蔽与枉付信任。
但她同时又表现得出奇的冷静,仿佛是在极度失望之后成了一潭掀不起半点波澜的死水。
实则,她不过是记起自己已然不是十四五岁时初出茅庐的小女孩,不想直率地将那些怒气撒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然而,她也绝不想再给他什么好脸色,更不必说如当年那般的尊敬与崇拜。
叶笙寒长叹了一声,随即将她所问一一道来:“我的母亲是王侯世家出身,但家族早已破落,我们一家一直都处于别人的摆布之下。我自懂事起便被人安排,送入了会峰阁。近几十年来江湖势力渐大,而那位大人也野心勃勃,一直想要收复武林,以归己用,但奈何总遂不了愿,于是就只能静待时机,以待来日即便不能收复,也可趁此打压,令武林再难掀起什么风浪。他们送我进会峰阁,便是想让我通过这个途径监视江南一带武林的一举一动,并定期向他们输送各种情报。庄老阁主之死,亦非偶然。”
久澜听闻,不住冷笑道:“所以,你们是终于等来了所盼望的时机吗?这场风波内外,你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叶笙寒垂下眼眸,不曾回避地回答:“各门派间的矛盾旧怨,以及以往与掌天教的纠葛过节,都是经我之手传递给他们的。”
久澜不觉恍然,原来当初剑宗弟子所谓的有人挑拨,果然并非什么错觉。
她闭上眼,极度冷漠的声音里掺上一丝细微的颤抖:“除了这些,还有呢?”
叶笙寒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
她淡淡地“呵”了一声,忽然对他反施一礼,道:“叶阁主,你多年以来混迹于黑白两道之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不露破绽,手段非凡,当真令我钦佩啊!”
叶笙寒后退了一步,沉声道:“夏姑娘,对不起。你以后不要再轻信一个人了。”
久澜压抑住颤抖的肩膀,仰起头,目光坚定地锁定在他的身上,问道:“所以接下来呢,你将为你们朝堂的利益,如何处理我?”
叶笙寒抬起眼眸,对上她的目光,继而向一旁侧身一步,低声道:“你走吧。”
久澜蹙起双眉,以示怀疑。
叶笙寒道:“夏苡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对付,因此他们的人一直都在紧盯着医宗和她弟子的动向。那些人能够暗杀你这一回,就必然还会有下一回。你日后,多加小心!”末了,又在心底默默地补充了一句:“若能如你们所愿,解救众生,也算是我的一点救赎。”
久澜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冷漠而淡然地道了一句:“不劳叶阁主费心了。”但走出了两步,再三思索之下,却还是忍不住回头道:“无论如何,这一次,谢谢你。”
不只为我,更为千千万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