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局观察

国际局势与我国抗战前途

曾昭抡

自从九月二十七日，德义日三国在柏林签定实质上等于军事同盟的三国协定以后，全部国际局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这种振荡着的国际局面，对于中日战争，当然有它的影响。很幸运的，这种影响，对于我国抗战前途，有利的成分，比不利的成分来得高。在日本尚未正式加入侵略阵线以前，英美两国，一方面对于远东纠纷感觉鞭长莫及，一方面因为欧洲局面吃紧，不可能以全副精神去应付，因此对于这位东方强盗，不惜尽量迁就。尤其是英国，因为在欧洲感受德国的直接威胁，对日本每每委曲求全；甚至不顾我国的感情，竟于七月十六日，宣布封闭滇缅路三个月，暗示希望我国对日求和。然而侵略者的野心，并非让步和忍辱所能和缓，日本终于加入轴心国阵线，德对大英帝国，表现直接威胁的姿态。于是素准备对日妥协的英国，乃恍然大悟以前所采政策的错误，和轻视中国友谊的不当，毅然于三月期满之后，在十月十八日，重行开放滇缅路的运输。我们可以说，三国协定成立以后，我国对日抗战，已经成为世界上反侵略战争的一环。德义和日本的勾结，诚然使美国和苏联，对于过问远东事务，不得不有所顾忌。但是就我国本身来说，过去三年多的英勇抗战，完全是我们独立支持，别国的援助，决不致因三国同盟成立而减低，或者甚至可以增多，亦未可知。在另一方面，日本既然加入三国同盟，自然就要担任那同盟的一份义务。具体的说，她的侵略目标，一部分要从中国转移到荷印和英国的远东殖民地。为着要贯彻这种目的，和攫取那同盟给予她“领导东亚”的权利，她就不得不加紧准备对英美作战。这样一来，我们所受侵略者的压力，当然会随着减轻。

果然不出预料，日本为着推行她的“南进政策”，不得不缩小在中国境内的战场。被暴敌盘踞十一个月的南宁，竟于十月底被我军克服了。最近半个月以来，龙州、镇南关、钦县，这些军略上的重要据点，先后一一收复。广西境内，已无敌踪。华南残敌，退守广州一隅。从此西南方面所感威胁，至少已暂告解除。敌人对此事的解释，说这是自动撤退，准备积极推行南进政策。但是不管自动撤退也好，被迫撤退也好，获得的结果，总是一样。自从敌军进攻广西的时候起，到我军收复南宁为止，一年当中，敌人不惜以最大的努力，惊人的牺牲，企图北上攻陷柳州，割断我军的重要交通线。这一段汽车不过走一天的路，既不辽远，又不险要，可是我军将士用血肉筑成的长城，终于使敌人无法前进。最多的时候，广西省境内的敌军，多到三四十万。他们在这一战区所受的损失，至少也有几万人。从兵员伤亡和金钱消耗两方面来讲，敌人在广西所受损失，几乎可以赶得上日俄战争时代的全部损失。然而现在结果如何？从日本方面来说，结果是一无所得，只为加深了中华民族对日本军阀的仇恨。

南宁的收复，在我国抗战史上，是一种重要的转机。从军事上说，这是收复失地的起端。以前三年多的抗战，许多英勇事迹，诚然充分地表现了我国的国魂，但是在战绩上，大都不过守住若干据点，或者击溃一批敌兵。我们全盘战略，始终偏重在“守”。这次乘胜前进，收复了许多沦陷已久的区域，而且战略也从被动转变到主动。此项情形，在半年前，几乎是意料不到。从心理上的建设来说，此番战果，对于国内一般悲观论者，和主张和平妥协的人，是一种致命的打击。从此全国人民，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念，更可加强。凡属主张妥协投降的分子，更将为国人所不齿。从事各门职业的人，对国事均可更抱乐观的态度，努力为国家而工作。这种精神上的收获，其重要性质实在并不在军事胜利之下。

最近几周以来，日本的企图，无疑地是在积极设法推行她的所谓“南进政策”。香港、新加坡、缅甸、荷印，甚至菲利滨，都有立刻成为侵略目标的可能。而其所采步骤，则第一步似将占领安南南部西贡一带。一向抱着安［妥］协投降态度的维琪政府，对于这种不可避免的侵略，是不会也不能加以抵抗的。如果英美两国，对此不采积极干涉的态度，日军进据西贡，恐怕不过时间问题。据一般情势推测，英美对于这种情形，似乎暂时不致用武力来干涉。然而这一着会逼着英美海军，作进一步的合作，却是必然的事。日军的迟迟未动，这或者是一种主要的原因。对于紧抱不抵抗主义的维琪政府，丧失国土，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不过即令日军占领西贡，倒霉的也只有那不争气的法国。这位东洋强盗，要想进一步去侵犯马来亚半岛或者荷印，一定会碰壁。在那种情形下面，英美两国联合对日作战，大概是必然的结果。有人以为英国远东海军实力过于单薄，美国在远东的舰队，更不足道，因此即令联合对日作战，也不免失败。其实日本海军，吨数虽高，却不过一个纸老虎，而且从来没有经过战役。假若真和英美联合海军，直接发生冲突，恐怕是不堪一击。英美即令遭受挫折，至多是在战事爆发的初期。只要守住新加坡，再调大批战舰前来，随时都可把日本小鬼解决。反过来说，日本海军，如果战败，很可以［能］有一败涂地、全军覆没的危险，结果甚至连整个日本帝国，在世界上弄到无从立足。在义大利未参战以前，谁不说义国海军，在欧洲除英国以外，也许它是最优秀的海军，谁不说它对于英法地中海舰队，是莫大的威胁。然而几个月以来的事实告诉我们，就是在法国投降以后，义大利的海军，始终躲在本国港口，不敢与英国舰队交锋。现在义希战争，义军节节败退，前方援军和军火的运输，均受障碍，仍然不敢出面，与英国一决雌雄。同样地，战前义国引以自豪的空军，半年以来，也显出异常脆弱。日本如果真要冒险对英美作战，将来的结局，不见会比义大利好，或许更要坏些。日本海军吨数，虽较义国为多，但其任务的范围，也远较义国为大。一方面要防守本国海岸，一方面要监视苏联，一方面要维持侵略中国的交通，同时还要大规模进攻南洋。这样多重的任务，是很不容易担负起来的。至于空军方面，日军在中国作战三年的战绩，充分地指［显］示它的无能。拿日军空军第一线飞机的数目，来和英美比较，已经是相差很远。何况日本较好的飞机，都是买自美国，从品质上来说，不过是人家的唾余。空军人员的数目和训练，也较西洋各国相差甚远。假如日本军阀，不惜拿他们那几架并不很好的飞机，来和新式的暴风式与火焰式飞机拼一拼，结果一定会比诺门罕一役败得更惨。加以日本国内，并没有大量生产新式飞机的能力，国外又无处可买，这样一来，日本空军，很可能地会在短时间内被扑灭。

日本军阀，大约也知道自己的空军不行，海军不可靠，所以目下的方针，似乎侧重陆军的运用。他们的打算，大约是在西贡登陆以后，占领安南大部分的土地，然后经由泰国进攻缅甸或者新加坡。鉴于泰国一向所抱亲日态度，和英国远东军的薄弱，许多人对此不足为英国担忧。的确的，假若在三国同盟成立以后，美国大选未决以前，日本骤然出兵突击，那事确是可虑。可是几星期来，局势变了，义希战事暴露了义大利的弱点。德国渡海攻英的可能性，愈见辽远。因此在欧洲方面，英国已经比较地能够应付裕如，分一部分力量来应付远东局面，比起一两个月以前，容易得多。同时时间过去，英美也很有利。英国在远东的防务，最近已大行增强。美国自罗斯福当选第三任总统以后，援英可以比前更加积极，更加自由。新加坡背后陆地上的防务，固然不像军港那样的牢不可破；缅甸的力量，更要薄弱得多。不过现代战争，专赖陆军进攻，并没有多大效力，尤其是机械化程度很低的军队，和日军那样。我们不要因为德国在法比战场大获全胜，就以为在陆地上，陆军的力量，能决定一切。我们必需记得，在那次战役当中，德军不但拥有举世无比的最新式机械化部队，而且同时确切地领有制空权。万一在马来半岛或者缅甸边境，发生陆战，拥有新式军备的英国军队，对日以少敌众，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现在英国陆军机械化的程度，德国以外，恐怕很少有别的国家，可以赶上；比起日本来，不知要高明多少倍。同时我们不要忘记，新加坡的驻军，拥有十八吋口径的陆战大炮。日本军队，即令超出英军若干倍，在新式火器之前，难免不白白送命。我们再看，这次英国所派驻至新加坡的远东军总司令波鲁翰，是一位空军上将，就可以知道，将来万一战事爆发，英军所要采的战术。老实说，英国只要在远东驻有两千架新式飞机（这在目前，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日军根本就无法进攻。在对方拥有绝对的制空权之前，进行攻击，从战术上看，现在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日本军备和西洋各国的差别，并不亚于抗战初期中国与日本的差别。然而那时候我们是守，日本是攻；假如反过来，困难当然要增加很多倍。

泰国最后的态度，这是一件未可知的事。目前泰日两国，可能合作的基础，是双方都向越南索取领土。但是泰国对越的领土要求，英美在相当条件之下，也可以承认。果然现在曼谷方面，英美外交，正在积极活动。此前传出的同盟社消息，甚至说，在加入民主国阵线的条件之下，英美可以又将泰国对越的领土要求；在该国受侵略的时候，还可予以军事协助。这种消息，虽然未必完全可靠，但是要说泰国一定会为虎作伥，却也是一件未定的事。

即令泰国完全倒在日本怀抱里面，日军可以假道进攻英国属地，日本胜利的希望，仍然是太微渺。无论如何，日本的经济状况和军备情形，决不允许她把几百万军队，驻在安南。她所能派到那里的军队，最多不过三四十万。安南并不是一个高度工业化的国家，万一真正大规模进行战事，人员的补充，军火的供给（如果那时还有东西来补充的话），都要依赖海上的交通线；而这条交通线，却有随时被英美海军切断的可能性。在另一方面，英美两国，因为能控制海面，扩充兵员，运输军火，都不会有问题。这样看来胜负之数，真可未卜先知。

义大利在希阿边境的挫败，应该给日本一个很好的教训。把西洋镜拆穿以后，法西斯侵略者的实力，不但不是以前想象的可怖，而且是可怜地脆弱。同时义军一败涂地，希特勒到今还是坐视不顾（虽然由德国派兵支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这事大可表现，现在的三国协定，或许是和以前的反共公约一般，同样地是有名无实，不过是希特勒的一种外交姿态。日本在南洋的军事冒险，德义两国，事实上无法施应援，骨子里也未必愿意加以援助。这一点或者连日本军阀自己也明白了。

癫狂的日本军阀，当然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但是日本的外强中干，从张鼓峰、诺门罕两役以后，日本或者暂时还不敢作进一步的企图。如果这样，她对中日战争，会作怎样的打算，是一件我们应该研究的事。最近一个月以来，因为要积极推行南进政策，对我国作战，无疑地暂时是改采守势。这种情况，或者会延长若干时间。可是日本军阀现在也已经开始感觉，所谓南进，有点此路不通。一向举棋不定的日本，在安南攫取若干权利，以后也许会卷土重来，向我国大举进攻。近来东京屡次广播，冬季攻势的威吓，在此不无蛛丝马迹可寻。至于将来进攻方向，一时尚不易猜测。不过我国军事当局，早已有了布置。敌人再攻一次，不过再多一次失败而已。

至于欧洲战局最近的发展，对于世界前途，影响当然极大。不过在目前阶段上，对中国的关系，还不算太直接，所以不妨很简短地带过去。义大利单独对付希腊，恐怕不见得有办法。为着挽救轴心国家的崩溃，德国终将不顾一切，出兵通过南斯拉夫，进攻希腊。保加利亚和土耳其，是不是会被卷入，尚待事实证明。在任何情形之下，苏联总会置身于帝国主义战争之外。同时无论巴尔干局势如何发展，德国在欧洲的制陆权，和英国的制海权，暂时还没有别国能加以动摇。因此英德的争雄，仍然要演成持久的战争。这样影响到中日战争，也会继续地演成长期抗战。至于苏联对中国的态度，虽然近来经过反苏分子多次恶意的中伤，事实上却没有任何可以令我们怀疑的地方。中苏两国友谊的亲密，现在较以前更进一步。在利害相同的地方，我们当然应该和积极进行反侵略战斗的英美两国相提携。同时中苏两国大民族的携手，终久将要成为奠定世界永久和平的基础。（十一月十九日完稿）

《荡寇志》第3期，1940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