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军事时局评论(一)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战后世界与战后中国

雷海宗

对于战后的世界我们当然有种种的希望,但热心不可过度,以免将来事与愿违,失望而不能自拔。长期大战所自然产生的心理疲乏,使人对将来容易发生许多的幻想,有意无意间常将自己不切实际的希望或他人另有作用的宣传认为把稳的真实,因而看事太易,毫无根据的乐观心理支配一切。除眼前的一时快意外,此种心理全无是处,并且可以发生严重的后果。第一次大战时的各种口号,如“为民主的战争”、“消弭战争的战争”之类,当时何尝没有博得整个人类的热烈信仰,但事后证明须要大打折扣,后来一部分的发展甚至与这些口号完全相反。抗战中的中国,尤其在太平洋大战初起的时候,许多人不免认为最后的胜利即将到来,到来后一切皆有办法,无往而不顺利。胜利当然是绝对必需的条件,但胜利后问题正多,今日所难想象的许多困难一定会不断的发生。一时的热情过去之后,最近大家多已感到将来问题的多而复杂,因而消极与失望的心情又时常流露。这正是当初过度热心所引起的反应。我们若由一开始就保持合理的希望,当可免除此种自寻烦恼的心理起伏。我们试先推敲一下战后世界的可能局面,然后再看中国在此局面中可有何种合理的希望与实现希望的方策。

战后世界的第一个大前题[提],就是国际联合组织的问题。罗斯福总统所创的“联合国家”一词,已被所有同盟国的人士所采用,大家无不感到此词的意味深长,可见一种超国家的世界组织是多数人所企望的目标。但战后若真要实现一个笼罩所有反侵略国甚至也包括战败而改辙的轴心各国在内的国际组织,事实上是一个非常艰巨的工作。大国各有自己的传统,各有自己的最高国策,传统国策间的矛盾,在非常危急之秋可以暂缓谈起,危机一过,旧日的摩擦与恩怨必会重新抬头。在过去任何一次大战后的和平会议席上,当初并肩作战的同盟国没有不尔诈我虞,各为私利而争斗的,对于盟国的愤激有时可以超过对于当初敌国的仇恨。我们当然希望此次战后可免过去的覆辙,但至今为止,我们并未见到人性根本改变的迹象。欧美的盟国,以英美苏为最强,三国之间,除美苏过去尚无太严重的矛盾外,英苏之间与英美之间历来都有根本利益的冲突,若谓将来这些问题都可消弭于无形,恐怕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从前的英俄与今日的英苏之间,问题非常复杂。一九一七年以前,英国嫌俄国太专制,俄国嫌英国太民主;今日英国又嫌苏俄太激烈,苏俄又嫌英国太保守。总而言之,两方在心理上与精神上始终没有互相信赖的基础。主义制度的差异大半只是互争的口实,两方即或有一天在名义上能互相同化,相猜相争的现象仍不会消灭。黑海、巴尔干以及整个的近东与中东,历来都是两国的角逐之场,将来这些问题也必仍是两国关系的阻碍。对于此种情形,最少英国方面并不讳言。前任英国驻苏大使,现任英国掌玺大臣的克利浦斯爵士,近来的发言非常率直,公开地承认两国间仍多猜忌。他虽不肯指出具体症结的所在,但我们由伊朗问题的解决迟缓,很可看出两国关系澈底改善的困难。伊朗问题发生,英苏合同进兵,已是半年以前的事。半年以来消息沉寂,直到最近英苏与伊朗间的合作条约才正式成立。我们很可想见,半年来两强之间必有不少的来往折冲,其内情恐怕非至战后无从知悉。

英美之间的问题,与英苏性质不同,在任何情形下英美大概也不致再正式地以兵戎相见。但这并不是说两国间的问题简单易决,更不是说两国将来可以完全合作无间。例如在一九一四年以前,英国的海军甲天下,有所谓“两强标准”的海军政策,那就是说,英国海军的吨位最少要与世间任何其他两国的总吨位相等。一九一七年美国参战后,海军骤强,到一九一八年英美胜利后,美国的海军已与英国并驾齐驱。战后英国屡向美国示意,希望美国减裁海军,认为一片大陆的美国并无与海洋帝国的英国在海上势均力敌的理由。但美国始终不肯接受英国的明言或暗示,照旧维持与英国同等的海军。第一次大战后两国间的紧张空气,根本都由此而来。最后在一九二二年华盛顿会议席上,英国才总算接受了既成事实,定了英、美、日三国海军的五、五、三比率,这等于正式承认美国的海军与英国相等,“两强标准”至此已降格为“一强标准”了。现在第二次大战又起,美国的海军有超乎英国之上的趋势,战后美国的海上实力将要强于英国,恐怕是无可置疑的。英国在海上是否肯屈居人下,连“一强标准”也肯虚心地放弃,大值注意。将来这种局面很可能会引起英美间的心理隔阂,最少可以影响国际联合组织的顺利进行。再如南美一向是英美资本的争胜之场,近年来美国的势力日强,将来除非英国愿意退出南美的场面,两国间必不免仍有明争暗斗的举动。美苏之间,明显的利益冲突尚不甚大,但思想与精神的矛盾也正与英苏相同。美国对于宗教信仰自由的特别注意,苏联为得英美的接济,对于宗教的压力已经减轻。但这是否永久的政策,今日尚难断定。战后的苏联若又恢复当初的反宗教政策,绝不是美苏合作的一种助力!

上列种种的基本矛盾,可使我们知道,战后的国际联合组织,无论短期间的或名义上的是如何的美满,最后的发展必有严重的困难。全世界可能会有一个暂时的整个组织,欧美三强都可以参加。但长久的与实际的组织,必有三分天下之势,英国与大英帝国,美国与新大陆,苏联。英美之间的可能问题,大致尚为简单,美苏之间大概也不致有太严重的纠纷,但英苏之间,除传统的竞争外,必会发生欧洲大陆控制权的争夺。可能苏联占有东欧,英国占有西欧,说定各不相扰,但除东西的界线根本难划外,苏联占东,鞑靼尼尔海峡与苏彝士运河就都直接或间接的成了问题,英国决难安心。并且德国到底属东或属西,其问题之复杂今日尚难想像。纳粹战败之后,德国内部必起革命,那个革命究竟是取英美的民主方式或苏联的共产方式,仍在未定之天,但这种革命的方式就必成为三强间的竞争焦点。第一次大战后,英美视当初盟国而后来革命的俄国为仇敌,进兵干涉,已是怪事。此次战后,英美一方或苏俄一方会不会因德国革命的方式转而视它为友而与它并肩对抗当初盟国的另外一方,这虽好似想入非非,但却是极可能的一种发展。发展的过程若过度的不幸,整个国际的公同组织就会连暂时的与表面的实现都不能达到。战后国际间的空气,比第一次战后还要紧张,并非不可能的事,虽然真能自主国家的数目远少于一九一八年以后的世界。

战后的中国,必须在此种变幻莫测的世界中,谋求自处之道。将来的世局,比过去还要严酷,所以第一前题[提],我们必须认清现实,决不可有一点的自欺自娱。我们首先须要明了的,就是中国并非强国。抗战前我们的自卑心理特别发达,事事感到不如他人,而外国的事物则无不美满。抗战后,尤其近来因太平洋战局的临时失利而许多外国的发言人对我们大赞大捧后,我们又有一种与前相反的自高心理发生。无理的自卑当然不妥,但缺乏根据的自高更要不得,两者都是精神不健全的表现。“四强”一词,使许多人听了得意忘形,外人先如此说,我们自己也就又惊又喜的拿来引用。我们在今日的情形下当然要以君子待人,相信外人如此说法并无不可明言的作用,但我们若认真起来,将来必吃大亏,即早猛省,还可免贻后悔。我们除地大人多外,其他一切强国的条件都极端的缺乏。轻重的工业与军事的工业,纯粹的科学与实用的科学,专门知识的造诣与一般知识的水准,专门的人才与一般的人才,凡此种种,我们无不落伍到可怜的程度,质既未达世界的标准,量更相差甚远。我们只能利用抗战的机会与战后的局面,使这些必需的条件赶快具备,不久的未来真能既不自愧又不招侮的列于强国之林。别人硬说我们是“四强”之一,当然有他们的苦衷。今日与将来的和平会议中,我们不妨善用此种苦衷,但无论在朝与在野的人士,心中却万不可真的如此自信。

第二点我们要切实认清的,就是“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道理。这在今日好似已成老生常谈,但实际不只许多甘心自外于国族的人不明此理,连自认为无愧于国家民族的人也往往未能澈底地认识国族的真谛。一切所谓世界主义、国际主义或阶级利益等等,当初虽或是少数理想家的真言,但今日已都成为国际钩心斗角中的虚伪口号。我们最多能把这些认为久远未来的一种渺茫希望,决不可作为今日国策的起发点。热血的青年容易接受动听的口号,对此尤不可不慎。希特勒被打倒之后,可有更大的混世魔王出现。日本被肃清后,还会有比日本尤为可怕的侵略国家在。千万年后的黄金世界,尽管如何的使人向往,目前的现实是立国于今世必须成为一个坚强的战斗体。只有真正的强国才有资格去谈大同,那不过是阔人的奢侈品而已。弱国而谈国际主义,弱国而真信大同,是十稳的自取灭亡之道。中国二千年来的大一统局面,使一般人都无外交的经验与外交的认识。春秋战国的外交传统,后人已经忘记,连读书人也根本不能了解。今日欧美的外交技术,我们也尚未澈底地学习,所以多数人极易为别人的外交辞令或主义宣传所骗,被人利用而放弃国族立场的人不必说,连忠于国家民族的人也常于无意间被人欺骗而不自知。我们一个最大的毛病是对内老练而对外幼稚。大一统的帝国,与近代化的国家不同,并无严密的组织,一切的公事多不认真。我们习惯于此种情形,所以对于一切人物皆知其在“作官”作戏,对一切言论皆知其为官样文章,甚至对于真的人物与诚的言论也不肯相信。此种世情,连一个比较成熟的中学生有时也能明了。但对外人的言谈举动,即或是一个老于事故的人也时常去不折不扣的接受,也就无怪许多青年死心塌地地去受外人利用了。我们对外似乎不妨提出一个口号,就是“先小人而后君子”。正式的外交也好,国民的外交也好,都切忌弄假成真,词令与事实必须分辨清楚。我们虽不妨希望各国将来都能改变过去的作风,却必须提防他们不改,只能假定他们将来还是一仍旧贯,一切必须及早预防。对于任何的甜言蜜语必须加以研究,研究的原则就是言语愈发甜蜜就必愈发可疑。我们若拿对内的聪明转而对外,就无大误了。国事与私事不同,宁可诬枉好人,也不可自作好人而入别人的圈套,以致国家吃亏。抗战后我们虽有自高心理的表现,但百年来的自卑心理仍未能全部剔除,对外人过度相信的心理,连正式负责的人士也仍有时刻预防的必要。今日要如此,将来和平会议席上尤其要如此。殷鉴不远,就在一九一九年的巴黎和会!

以上两点澈底的认清之后,将来建国的方案就容易决定了。根本的问题,当然是力的问题。实力的建设,是根本的条件,其他都是枝叶。军备必须充实,且必须近代化。重工业与国防工业必须能独立。我们此次抗战可靠外来的接济,下次对外作战时也可能就无外援。靠人不如靠己,根本的国防尤其如此。在陆地上我们有现成的强大陆军,但战后必须设法赶快的高度机械化。我们万不可因此次能以低劣的武器抵抗日本,就以为将来仍会第二次再有如此的便宜局面发生。我们此次诚然可说是精神战胜物质,但精神抵挡物质,有它一定的限度,超此限度,任何热度的精神也不过是徒供毫无代价的壮烈牺牲而已。日本在列强中是机械化强度最低的国家,我们此次抗战的盛旺精神,加以地形的便利,可说正足抵住此种低度机械化的日本军队。我们的精神若略动摇,当然要失败。但日本机械化的程度若略高一点,恐怕我们也就早吃大亏。英美在太平洋战事中的失利,主因就是所能移用的飞机大炮与坦克车太少,进攻当然不能,连退守也往往谈不到,大多时只有投降或被歼灭了。法国的战败与屈服,失败主义与精神颓靡当然要负很大的责任,但法国武器的落后也是一个战败的重要因素。对于一九四○年夏的法德之战,今日虽仍不能作一个最后的判断,但许多目击其事的人都承认,法国一部的将官与大部的士兵仍然保有传统的英勇,仍肯为国牺牲。但法国的飞机与坦克车少得可怜,简直无从与德军接触。戴高乐远在一九三四年就大声急呼,劝法国军部澈底地采用机械化政策。法国不听,戴氏的计划徒供纳粹去作参考,六年后拿出来在法国作一次大规模的试验!法国的军人若不过度的保守,若肯及时采用戴高乐的计划,一九四○年的法国尽管精神腐败,也未必就会不到两月而战败亡国。即或不能攻入德境,最少也可抵住德军的进攻。我们当然希望人类不再打大战,但中国将来若再打仗,对方一定是高度机械化的国家。国防可以久备而不用,却不可片时没有充足的国防。我们若不急速的发展重工业与国防工业,将来只有白白地去作英烈的牺牲,为异族的后世诗人留下一段悲壮史诗的资料而已。

陆空军虽然重要,仅有陆空军是不够的。历史上的中国虽为大陆国家,但今后的中国必须兼顾海洋,否则就只有永作他人所封闭的内地国。无海军而成强国,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当初只要有仅足防卫海岸的小海军,此次抗战的局面就必大不相同,很可能日本根本就不敢起隙。海军的建设,代价既大,时间又长,是建军中最艰巨的工作。我们应当极力设法使日本、德、义的海军作为我们战后所得赔偿的一部分。此点达到,决非易事,根本能否达到,或能达到如何的程度,都要看今后我们对于联合作战的供献,战事结束时中国军队摆布的形势,与和会席上我们外交家的手腕了。但这只是一时之计,将来我们必须认真地自造海军。制造军舰,尤其是主力舰,只有高度工业化的国家才能胜任。谈到“力”的建设,由始至终都离不开工业化。一个工业落后的国家,在今日的世界绝无立足之地。

物力的开发与地域有密切的关系,所谓工业化并非漫无计划的全国各地的平均发展,重工业与国防工业尤其要注意所在地的安全性。在去年十二月太平洋大战爆发后,后方许多离乡背井四五年的人士,都兴奋地猜想还乡的时日,以为日本不久失败,大家就都可回到平津京沪汉粤各地的安乐家乡。或者亲戚骨肉仍在故乡,或者田产家园远在东国;即或亲友已都来后方而乡里亦无财产可言的人士,梦寐之中也无不憧憬多年不见的风光景色。这都是人情之常,不只可原,并且可敬。但此外恐怕或多或少还不免另有一种心情,就是回乡享福的心理。除少数在后方曾发国难财的人之外,一般人流离失所,受尽了物价高涨与衣食艰难之苦,回想战前故乡的优裕生活,难怪令人神往。这一种心理,虽也很自然,却就不很可原可敬了,除非我们愿意中国将来仍似战前的醉生梦死,把多年艰苦抗战所得的结果全部付之流水,否则我们这一代的青年与壮年就绝不能再存享受战前清福之念。一切可以节省的物力,将来都要用之建国,而建国的初步要着重于重工业与国防工业。两者都不产生日常的直接消费品。正如第一次五年计划时的苏联一样,在偏重国防业与重工业的阶段,社会的生活必然痛苦,因为一切的制造品都是武器或制造其他物品的工具,而非直供享受的货品。我们中国,无论原料与人才,都极感缺乏,所以这种建设必定较苏联尤为困苦,大家对于生活享受的牺牲非达到人性所能忍受的最高点不可。抗战时期,政府因有种种顾忌,只得听任许多人去投机,去无谓的享乐,但大规模的建国时期,政府无需再如此的客气,物资的统制必较今日为澈底。不只国内的制造要偏重国防与机器,国外的输入也要特别严格的限制,不必需的奢侈品绝对禁止,国内所缺必需品的输入也要减到最低的限度。谈到此点,就又回到我们上面所讲大家急于还乡的一事。战前各种的建设都集中沿江沿海一带,因而不被破坏即供资敌,我们将来的建设要引此为戒。重工业与国防工业是国力的根本,特别要设置在比较安全的地带。在立体战争的今日,无论国防如何的充实,沿江沿海或太近邻国的地带也不安全。由整个国际的局面来看,建设大西南,在战时是一种口号,在战后却必须澈底的实现。我们将来一切基本建设,当以黔滇川康各省为中心。直接的国防建设,如炮垒、防线、交通路线之类,当然要特别注重江海一带,这是国防第一线的必需条件。但基本的国防建设,只能有一小部分设在这些地方,作为急需的接济站,主要的长久的供给来源,必须设在大西南。战时迁来后方的技工,将来不只不当减少,并且必须设法大量地加多。我们一面要用种种优待的方法鼓励原有的技工留在西南,一面要用速成训练与初级工业学校急速的训练大批的技工与中下级的工业干部。可供我们建设的时限,并不太长,我们必须抓住机会,尽量利用。大家且莫急于还乡,若把西南掉头不顾,且防一二十年后再仓惶地到此来逃难!

任何的建设都不能离开学术。西南既是工业建设的中心,也就当有几个全国性的最高学府,作为人才的产生地。平津京沪汉粤的局面,将来必须恢复,并且也正因这些地带以后仍是国防前线,有历史有供[贡]献的几个原有大学仍须迁回,以支撑国防前线的局面,正如“九一八”后平津各校的支撑中原残局一样。但一部的人才,甚至少数并无必须迁回理由的学校,不妨仍留在西南,例如构成西南联合大学的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因为各自的历史与北方需要的关系,将来仍须可到平津,但西南联大却不妨照旧的存在,作为西南学术建设的一个中心。四川的许多学校,也可斟酌各校的历史与原来地的需要,决定去留。学校的去留或新校的添设,与人才有重大的关系。如联大三校,原有的师资已感不够,更何能分留一部与西南联大?即以多数大学而论,一系只有一两人支持场面,并非太例外的现象,因需要迫切而对大学教师的资格不事苛求,更是公开的秘密。症结所在,当然是人才的根本缺乏,但过去人才产生政策的漫无计划或计划错误,对此也要负很大一部的责任。近代化所需要的各种人才,在过去与今日大致是由留学政策产生。清末民初的留学,失之漫无计划,滥送学生,不问程度与准备,也不干涉各自所习的学科。抗战前几年的政策又失之目光浅短,急求近功,专送实科工科的学生,送时又不得其法,以致实用的人才未见增加,而文法与纯粹科学的人才已经大闹恐慌。我们若以世界学术的标准为标准,国内现有的人才恐怕还不够维持五个像样的大学。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要因噎废食,停办高等教育,我们必须在不得已的情势下,另想办法。从长计议的留学政策即当划定,人才应该平均的发展,若有所偏,宁可略偏于纯粹学术方面。技术的人才,无论是工农各科的教师或工厂农场的技师,暂时不妨多聘客卿。只要管理之权在我,技术人才多用外人,并无大碍。苏联在工业化的过程中,就是采用此种政策的,其成功可由对德抗战看出。大学文理法科的基本人才,却非以自己的人为主不可,因为这是与国家民族的整个文化政策与文化行动有关的。但在万不获已时,也可聘请少数的欧美专家来协助。聘用客卿与留学政策,当然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建国事业的完成,最快也需一二十年的功夫,在此期间我们必须不断地请外人协助或到外国学习。完善的计划与认真的实行,可使此种不经济的办法收到较高的效果。

假定建国的事业能够顺利的进行,在进行中,尤其在将近完成时,我们对外须有审慎周详的最高国策。此事微妙,在全世战火正炽的今日不便多说。但大体言之,我们的国策必须注重两方面,一南一北,东四省是我们天然资源的宝地,是工业化所必不可少的地带。工业的重心虽在西南,东北也须有第一线的工业建设。机械化的陆军与空军的建设,须特别注重此地。东北无论在过去与现在,国际关系都非常复杂,在将来也不会简单,我们必须计划周密,方能保障此地不再成为国际角逐中的牺牲品。国策的第二个方向就是南洋。南洋非我所有,我们没有直接的政治计划。但泰越与南洋群岛是闽粤人的第二故乡,在海外华侨的一千万人中,南洋约占七百万,南洋过去的开发与今日的维持多是华侨的功劳。在许多商埠的人口中,华侨或占绝对的多数,或操经济的实权。例如在新加坡,华侨占人口的百分之七十四,在西贡占百分之二十七,在海防占百分之二十四,在巴达维亚占百分之十七,泰京曼谷的华侨,据官方的统计为百分之三十二,但许多自认为华侨的,泰方硬说他们是泰人,实际华侨约占百分之九十。最近南太平洋战局的失利,因为华侨的关系,中国比英美荷兰尤为关心。并且由久远的立场来看,中国二千年来历史的主流就是向南的发展。南北朝以下的正史中汗牛充栋的记载,可说大多没有搔到痒处,皇帝的起居注,大臣的言行录,制度文物的技术问题,几乎都全不相干。先秦的中国是黄河流域、淮水流域与长江北岸的中国,长江以南仍是不甚重要的边地。自秦汉向南拓土后,六朝时代是江南之地完全中国化的时期。隋唐时代闽粤之地才变成中国不可分的一部。云南到明代才与中国合为一体。而由明代起,中国又开始向南洋开拓,大规模开拓的一个最大功臣就是一个云南人,三宝太监郑和。以二千年来的自然趋势而论,南洋与中国的关系可说是有必然性的。我们将来要建设海军,除一般的作用外,主要的着眼处就是南洋。东北与南洋,中国必须永久把稳,方有光明的前途。

《当代评论》第2卷第5期,1942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