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战略

雷海宗

传统的兵书特别着重陆地上的战略。例如中国自古以来的兵书，所讲的完全为陆地上作战的道理。欧洲与地中海世界自古以来的民族，大多都是海陆并重，但正式的兵书中普通也只讲陆战，没有人澈底的研究海军与海战。直到十九世纪，先由美国海军界开创，后又很快的传到欧洲各国，才有海军、海权与海战的理论出现。根据这个说法，海权普通可以决定国家的命运，陆军、政治、经济各方面无不深受海权的影响。海权的重要并不专在作战的海战，而特别在乎战时的封锁威力。一个海军国与一个陆军国作战，或一个大海军国与一个小海军国作战，有海军或海军强大的国可以把无海军或海军弱小的国完全封锁。他自己可以尽量吸收世界各地的资源，又可以按战略的需要自由的运输军队。缺乏海军的国，相形之下，必致一筹莫展。拿破仑虽然横行欧陆，每战必胜，但因不能制海，最后仍被海上霸主的英国战败，根本的原因就在此点。一个大海军国，除了本土之外，必须在世界冲要的地点占有海军根据地，以便自由通行。一个海军国，专就海权方面而言，无需在海外保有广大的殖民地。例如大英帝国海权的基础并不在海外许多面积广大的自治领，而在直布罗陀、马耳他岛、苏彝士运河与赛德港、亚丁、新加坡等小的据点。同样的，美国的海权，除本国的海港外，最要紧的生命点就是巴拿马、珍珠港、中途岛、威克岛、马尼拉等地。

以上的一套理论，由十九世纪末一直到第一次大战时，是兵家所奉为金科玉律的。但最近二三十年来有一种新的理论出现，称为大地政治。大地政治，从一方面言，就是政治地理。所不同的，是政治地理是抽象学术的研究，大地政治以国际政治与实际行动为目的，学理不过是达到目的的工具。大地政治在各国都有人研究，但澈底钻研的是德国人，德国引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根据这种新的理论。大地政治看旧大陆的亚西亚、欧罗巴与阿非利加三块大地为一个大洲，大洲分为三层或四层，中央称为中土。中土之外，一个大半月形，东与南为亚细亚边地，西为欧罗巴边地与北非洲（北非洲可算为欧罗巴边〔地〕的一部分）。边地之外，一个更大的半月形，分为二层。第一层为边岛，西为英伦边岛，东为日本边岛，都在大洲的边缘。再外一层为外岛，西为南北美洲，东为澳大利亚。所谓中土，西由苏联境内的窝瓦河盆地，向东包括西伯利亚的大部，以及蒙古、新疆、陕西、甘肃、阿富汗、俾鲁支、伊朗等地。这块中土大体为平原，乌拉山横贯其中，但也并不甚高，不足为交通的阻碍。中土多为沙漠或荒凉的地带，过去的人类与文化都集中于边地，中土无人注意。但过去历史上征服高等文化民族的游牧民族都来自中土，向东征服中国或印度，向西征服欧洲或非洲的开化民族。但过去因受交通的限制，这种危险总是例外的。然而自十九世纪铁路火车发达之后，尤其到二十世纪飞机发达之后，中土的重要性大大的提高。中土此后已成为一个积极的行动单位，但至今中土仍然没有一个可以自由向外发展的力量。反之东欧的强大力量却可征服，最少可以控制中土。据大地政治家的看法，东欧的统治者可以征服中土，中土的统治者可以征服大洲，大洲的统治者可以征服世界。征服中土控制欧罗巴边地与亚细亚边地大部的国家，一方面有大力建设庞大的海军，使英美等以小据点为基础的海军国望尘莫及，一方面可从陆地的后方夺取旧式的海军根据地，新加坡就是被日本由陆地袭取的，这正是大地政治家所认为当然的发展。

上面所谓东欧的控制者，当然就是德国。所以纳粹德国认为征服世界的第一步就是要设法征服或控制中土。中土的大部分都是苏联的领土，所以德国必须用军事征服或用外交控制苏联。德国的大地政治家多主张用外交的方法牢笼苏联，渐渐的控制苏联，因为苏联实力强大，不可力取，但可以外交取胜。待十年二十年后，苏联已经完全在德国的掌握之中，再向西攻取欧罗巴边地，就是整个的西欧与北非，西欧与北非克服后，边岛的英伦就可过海占领，最后亚细亚边地与东方边岛的日本也无大困难而攻取。待大洲与边岛完全到手之后，外岛的新大陆与澳洲已无能为力，攻略占领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这个大地占领，希特勒只采用了第一点，就是联络苏联。一九三九年八月的苏德协定就是这个战略的初步实施。但希特勒性急，不能等待十年或二十年，他认为苏联已经到手，于是就冒然进攻西欧。结果到一九四○年夏，西欧是全部攻取了，但不列颠之战完全失败，边岛的英伦不能攻取。这似乎是证实了大地政治家的推论，须下十年二十年的工夫，完全控制中土之后，方可西征。

西征虽只部分的成功，但已足使苏联惊慌失措，不再像一年前的那样肯与纳粹合作。西有英伦海峡不能通过，东有把握中土的苏联一天比一天的不可靠，至此希特勒必须两途中选择一途，或东征苏联或冒死过海峡征服英国。一年之后，一九四一年的夏天他最后采取了东征的策略。东征若能迅速的成功，也未尝不可补救过去的错误。但事实证明大地政治家的估计是正确的，苏联已非帝俄，不能很快的用武力征服，至此德国遂又陷于东西两线作战的地位，失败已无可避免了。希特勒当初若完全依照大地政治家的理论去作战，是否可以成功，当然无人敢说。十年二十年间可能的发展与变化甚多，未必不将他们的理论完全推翻。但希特勒未能履行大地政治的办法，因而走到今日的必败地步，大概是可以承认的。

虽然如此，我们绝不是说大地政治野心家的说法一定是正确的。专由大处讲，大地政治论有两个缺点，一是轻视空军，一是轻视新大陆。纳粹虽在战事初期握有空中的绝对优势，但对空军仍不能算为十分的认识清楚，若果认识清楚就不致视美洲为外岛了。因为由空中看，美洲距欧洲极近，绝不能称为外岛。这就牵涉到第二点了，就是大地政治家的轻视美洲，尤其美国。美国是二十世纪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国家，绝不能以“外岛”一词把他轻描淡写的抹煞。

我们为要明了旧大陆与新大陆距离的密切，不能看普通以赤道为中心的地图，我们必须找一张以北极为中心的地图去看一看，最好是去研究一个地球仪。我们立刻就可发现，所谓欧亚大陆与北美大陆在北极圈的内外几乎连在一起。由美洲与亚洲的关系言，北美的阿拉斯加与苏联的东北国境，隔海可以互相望见（这种关系在普通的地图上已可看出）。由美洲与欧洲的关系言，革陵兰岛与冰岛是欧美两洲间极便利的航空线，所以阿拉斯加可说是美亚之间的桥梁，革陵兰岛与冰岛可说是美欧之间的桥梁。旧大陆的力量若果控制两个桥梁，就可由空中威胁北美洲所有的重要地点。反之，美洲的力量如果控制两个桥梁，就可威胁旧大陆多数的重要地点。我们都知道阿拉斯加是美国的领土，革陵兰与冰岛的控制权也暂时转到美国的手中，同时美国又是生产力最大的国家，所以美国今日在全球战局中所居的中心地位，并非出于偶然，乃是地理形势与生产力量所造成的当然结果。在今日已不能专谈大地政治，大地政治仍有它的道理与重要性，但大地政治外我们还须注意天空政治，方能澈底了解今日的整个战局。同盟国由天空政治的立场言，是处于绝对的优势的。这在盟国必胜的许多原因中，不失为一个重要的原因。

《当代评论》第3卷第23期，1943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