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力量

曾昭抡

华莱士先生说，二十世纪，是人民的世纪。“人民的世纪”一句成语现在已成为一种流行的口头禅，大家开始认识人民力量的伟大。但是，在另一方面，许多时候，人们又怀疑着，人民的力量，究竟在那里。比方说，德国现在对盟军进行一种无益的自然战，这事无论对于国家或者民众的利益，都是毫无益处。为何德国人民，至今仍然未能作有效的反抗。以我国情形而论，抗战期许多畸形发展，早为一般人民所深恶痛绝，何以至今无法制裁，如物价狂涨，即系一例。为着要对这类问题试作答复，我们应当将人民的力量，分析一下。

有人说，从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到狄托的《我们的奋斗》，可以拿来象征二次大战的进展。压迫民众的政权，如德日两国以及过去的义大利等，虽然在大战初期，凭其准备有素，武力过人，获得惊人成功，但是后来终不免于溃败。相反地，爱好和平的国家，如中美苏英等国，虽以事先准备不足，初期受到打击，可是最后仍然获到胜利。这样结果，决不是纳粹因为联合国家资源的丰富，远过于轴心。也不是因为领袖人才，真有怎样旋转乾坤的能力。最重要的制胜因素，还是在于人民的伟大力量。当人民为自己的利益而作战的时候，他们所表现的力量，与在统治阶级压迫下作战的情形相比，大有天渊之别。即以苏联而言，指挥作战者的卓越，在今天谁也不怀疑。然而，旁观者的批评，仍然以为名符其实的全民战争，实乃红军表现惊人奇迹的主要根由。

说到人民的力量，此次大战中一个最惊人的实例，就是南斯拉夫的抗敌。当一九四一年春天德军侵入南国的时候，该国几十万正规军队，加上一部英国空军的协助，一共不过抵抗了十几天，全国就完全沦陷。谁也想不到，后来在一个工人领导之下，手无寸铁的南斯拉夫民众，未曾得到一块外国钱或者一颗外国子弹的帮助，居然在最艰苦的环境中，锻炼出二十万坚强的民族解放军来。这些解放军，在西欧开辟第二战场以前，足足牵制了十五师德军队。这数目在一个时期，比义大利战场上英美军队以绝对优势武器所牵制的德军还多。当然自一九四三年起，狄托元帅，多少得有英美方面的军火接济，此事对抗敌不无贡献。但以配备情形而言，比起义大利境内的英美主力部队来，不可同日而语。无疑地，在狄托领导之下，南斯拉夫人民的力量，发挥出来了，所以能有如此惊人的表现。南斯拉夫的复国，除得红军之助，收复京城贝尔格来德以外，大体全是解放军的成绩，一直到今天，他们还在努力将境内残余德寇，驱逐出国。这么一次人民的战争，在欧洲史上，不愧为重要的一章。

人民力量的惊人，也可从法兰西的复国看出来。一九四○年夏天法国不幸被纳粹军队击溃以后，许多浅见的观察家，以为法国从此完了，或者至少几十年内不能恢复第一流强国的地位。可是后来事实的改变，殊不如此。在敌人铁蹄之下，法兰西民族，顿然觉悟起来。当然在诺曼第登陆以前，法国人民的力量，并无多少表现。一般人对之，估计也并不高。但是盟军一日登陆成功，法国地下军的力量，立刻发挥出来。尤其是在法国南部登陆以后，地下军连克要城，其能力之伟大，几乎令人难以置信。首先光复巴黎的，也并不是英美大军，而是法国的地下军。在此我们还须特别记得，几百万的昔日法军，以及大批工人，在过去几年间，已被德国强迫迁至德国。所以地下军的组成，实在是被剥去大批壮丁以后所剩下的老百姓。这样仍然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威力，谁能说民众的力量不大。

历史往往是如此惨痛。战前的法国或南斯拉夫政府，如果领导得力，何致弄到举国沦陷，备受浩劫，然后再图复兴。这样的复兴，虽然很光荣，但是在敌人铁蹄下所受牺牲，是很惨重的。领土沦陷，并不是人民发挥力量的必要先决条件。试看英美作战情形，便可了然于此点。美国当局所作鼓励人民努力作战的宣传，侧重保障他们的固有方式一点。英国也有类似情形。在这种号召下，他们的人力，与政府的利害，完全一致。所以士气之旺盛，作战之勇猛，大出轴心国家意料之外。狭义的国家主义，现在是有点行不通了。美苏英等国之所以能有效地进行全民战争，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当局，能将民众利益，认为至上。另一方面，希特勒的纳粹主义，虽曾一度骗过德国民众，但是在军事遭受挫折之后，渐渐就无法可以维持。脱离了民众的，仅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政权，根本就没有方法可以领导民众，因此遇有战争，不免陷国家于悲运。这种教训，在这次大战中，就是太明显了。

估计人民力量的时候，我们不可过分短视。假如人民的利益，是和政府一致，这种力量，很快就能发挥出来。珍珠港事件以后的美国，对此便是很好的一个实例。不幸而当局者与人民背道而驰，虽此种力量，往往一时不能发挥，然而潜伏的力量，却是依然存在。我们不必说得远。一年以前，谁能知道，法国的地下军，能在复国战争中，发生如此惊人的功效。

人民具有无限的潜在力量，现在谁都承认。但是我们却不能说，民众在任何情况下，都有力量。如果是一盘散沙似地存在着，仅仅人数众多，不一定能发生同样效果。只有当大众组织起来，成为一个有机体的时候，然后力量才能发挥出来。为着达此种目的，每一个人，必需对自己的任务，有正确的认识。单单有了这种认识不够，他还得亲身参加工作，不要采取一种旁观的态度。他得承认组织的重要性，不要以为独力奋斗，比较可以明哲保身。从前的人，或者可以隔岸观火。现在的世界，缩到如此小，如此紧，隔岸观火，时间可以烧到你的眉毛上来。

抗战八年以来，中国若干区域，也曾表现过类似南斯拉夫的英勇事迹。在未来的大反攻当中，是不是我们也会有法国一般的地下军？还有我们这班住在大后方的人民，将来对于捍卫国家，改造社会，能有何等贡献？这些问题，似乎值得大家多想一想。

《民主周刊》第1卷第16期，1945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