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的学术谱系与理论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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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艾略特主义:作为大资产阶级文化精英对工业文明的文化反应

把马修·阿诺德思想发扬光大,并使之成为最具影响的文化公众人物的主要中介者是英国现代著名诗人和批评家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艾略特是一位出生于美国而后又移居英国的现代著名象征主义诗人、剧作家、批评家,被誉为英美新批评的先驱之一,后期转向现代宗教文化批评和文化人类学批评,从而超越了阿诺德和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1906年至1910年,艾略特在哈佛大学攻读哲学,并受到新人文主义者白璧德的影响,而白璧德正是阿诺德的信奉者。白璧德在《文学与美国大学》一书中抨击了像哈佛这样的美国大学对美国正在发展中的工业文明和平均主义卑躬屈膝。他主张建设“标准”和“纪律”的文化,以反对增长、繁荣与成功的流行价值。[22]在文学上,白璧德反对卢梭的滥情主义,而推崇古典主义文学理想。这些,都给青年艾略特以极大的影响。作为20世纪西方一位著名作家,艾略特的文学创作具有极为丰富的传统蕴含和文化信息,艾略特甚至对民间文化、通俗文化、流行文化和原始文化都有浓厚兴趣,并将它们融入自己的诗歌与戏剧作品之中。

T.S.艾略特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登上诗歌和批评舞台的。当时,正值英国宪章运动爆发的前后,艾略特视之为社会的混乱时期。与英国近代“文化与文明”二元对立传统的前辈理论家一样,艾略特也持有一种文化衰退论,其文化的标准建立在人的感觉完整性基础之上。艾略特不仅像前辈学者那样注意到传统的过往性,更注意到传统的当下性。认为真正的传统应当是一种深刻的“历史领悟意识”,它要求人们“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艾略特强调文化的有机构成,他把17世纪的英国玄学派诗歌视为感受统一性的代表,此后的工业化造成文化日渐分离,致使19世纪诗人的创作失去了往日的美感经验和韵味。艾略特对功利主义和大众文化给予了深刻批判,认为我们的时代正在衰退,文化标准比起五十年前低了许多。艾略特认为,现代大众文化追求利润和生产标准化对文化的戕害,远甚于文化检查制度。批量生产的大众文化使人远离传统文化,生活变得日益空虚,沦为无根的离散的原子。艾略特对文化的衰退深感忧虑,对大众传媒持悲观态度。他认为,大众媒介降低文化水准,破坏社会秩序和文化秩序。例如,美国的胶片电影导致了人与对象之间的分裂。艾略特反对那种在任何事情上都人人均等的民主政治,因为它将压制谨慎者,而放纵任性者。[23]他坚信现代民主和大众教育与传统的文化价值扞格不入,只能导致一个大众社会。文化应当在基督教社会条件下,既依靠知识精英的引领,又能够自然地生长。一方面是少数文化精英的自觉导向,另一方面是社会大众的无意识的濡染。显然,艾略特的这个文化发展思路存在自相矛盾之处。

艾略特认为,世俗功利社会的价值只有相对性,从而导致各种世俗价值之间的竞争。没有宗教基础的任何社会改革,不过是以一种形式取代另一种形式而已。艾略特对工业主义、功利主义和宪章主义提出了质疑,认为现代生活的这部机器中绝大部分只是保障非基督教目标,除了一大堆银行、保险公司及产业之外,没有永恒的维系中心。除了相信复合利息和股权分红之外,没有更为根本的信念。[24]他认为,世俗生活与精神生活不应当分开,而应当协调一致。他主张重建基督教社会,既追求人类的自然目的即这个社会共同体的美德与幸福,又追求超自然之目的即福音。“自然的生活与超自然的生活彼此相符合,而与机械的生活毫无共同之处。”[25]他认为,“国家越是高度工业化,物质主义哲学就越容易盛行,而且这种哲学也就越有害。英国达到高度工业化的时间要比任何其他一个国家要早得多。而这种无限制的工业化趋向则造成了各个阶级的男男女女脱离传统,疏远宗教,并容易变得受群众煽动的影响:换句话说,他们成了群氓。尽管他们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而且还训练有素,但群氓终归是群氓”[26]。在艾略特看来,现代文化危机体现为社会统一性的解体、人的感受完整性的分裂、精神信仰的坍塌、社会秩序的混乱和文化意义的空虚,因而主张重建基督教社会。他所谓基督教社会即是把社会伦理与公共政策都建立在基督教价值观念基础之上的社会。艾略特认为,“一切的教育最终都必须是宗教教育”。[27]他指出:“我一直力图把我所奢望的基督教社会限制在一种社会的最低限度之内:描绘一个并非悉由圣徒而由那些认为基督教首先是公众的然后才是属于个人的普通人组成的社会。”这些普通男人和女人组成的基督教社会比教徒个人要好得多。只要他们信奉基督教信仰,就会给他们带来他们所缺少的其他东西,尊重宗教生活、祷告和沉思的生活并对实践这种生活的人满怀敬意。[28]基督教社会是一个能够明了什么东西在何种条件下是正确抑或错误的社会,因而不会迷失在权宜之计之中。

在《关于文化定义的札记》(1948)这篇著名长文中,艾略特吸收了当时英国文化人类学的理论成果,提出了一种新的“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观念。艾略特认为,“文化”一词有三种含义:个人的文化、团体的文化、整个社会的文化。其中,整个社会的文化是最根本的。个人的文化不能孤立于团体的文化,团体的文化不能游离于整个社会的文化。把握文化的定义,必须同时兼顾到文化的三种含义。艾略特从一种有机的、整体的而非个人的观点来理解文化,他的文化观不仅强调了文化与传统的关系,而且尤为增加了人类学和宗教学的视野。文化既在精英知识分子的自觉创造中见出,又在全体社会成员的日常生活中得到无意识的体现。艾略特引入文化人类学的观念,本来是旨在扩展基督教的文化基础,使之成为社会大众的生活方式。然而,由于艾略特的作为生活整体的文化观念极大地扩大了文化的视域,其文化内涵远比前辈学者的“文化与文明”的传统文化理论要丰富得多。更进一步,艾略特引入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移居英国的德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曼海姆的社会文化精英观,并使之与传统的阶级文化观和人类学的民众文化观相融合,形成了一种具有包容性和折中性的文化理念。艾略特一方面指出作为“社会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之基础地位或根本地位,另一方面强调少数精英或阶级文化的特殊重要性。艾略特认为,上层文化既非多余的东西,亦非平等分享的东西。维系精英文化的特殊性,不仅有利于精英文化本身,而且有利于全社会,促进整个社会文化的健康发展。艾略特指出,一个合理的或理想的社会“必须让最有才能的艺术家和建筑师脱颖而出,让他们影响时尚并行使重要的公共职权;它还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其他艺术和科学,而尤其重要的或许是,它必须让最有才智的思想家表达其思辨的思想”。[29]艾略特超越了阿诺德所主张的通过少数“优秀自我”来引领全民教育并扩大高雅文化影响的文化理念,认为传统文化必须通过家庭和精英集团的世代传承才能保存和发扬光大。

在接受人类学文化观之后,艾略特主张一种整体的、复合的文化观念。艾略特认为,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属于日常无意识的,而作为哲学、宗教、道德、法律、艺术的专门文化则只是整个生活方式的文化的一部分,即有意识的部分。我们不能把文化简化为有意识的文化,但有意识的文化与日常生活的文化二者应当彼此协调和相互渗透。在《关于文化定义的札记》一文中,艾略特对民间文化甚至原始文化给予了更多的好感,指出:“我们倾向于把文化仅仅看成是集团文化,即看成是‘有文化的’阶级和精英的文化,于是我们便因此而一错再错。我们还进而认为,处于社会下层的人们,只有分享这种更有意识的上等文化,才能具有文化。对于某些原始部落的天真无知的野蛮人,我们必须传播给他们以真正的信仰,但若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未受教育’的人民大众,则只能是鼓励他们忽视或轻视其本来拥有且更有意识的那部分文化可以从中汲取活力的那种文化;而若指望人人都能鉴赏更有意识的那部分文化的成果,则只能对这些东西掺假并使之贬值。因为要保护少数人的文化特性,其根本条件,就是它应继续作为少数人的文化而存在下去。……‘大众文化’将永远是替补文化。”[30]艾略特进而对教育的大众化提出批评,认为这可能导致文化掺假和文化退化。“在我们草率鲁莽地对每一个人实施教育之时,我们就是在降低教育的标准,就是在日益放弃对我们的文化精华(其中一部分可以通过教育予以传播)借以得到传播的那些课题的研究,就是在日益猛烈地摧毁古老的知识大厦从而为未来的游牧蛮族在机械化的大篷车里安营扎寨准备地盘。”[31]可见,艾略特的文化观念存在某种折中的甚至自相矛盾的倾向,既关注社会大众整体的日常生活方式,认为这种日常无意识的文化是文化的根本,同时又为文化分化(区隔)和精英文化(及阶级文化)作辩护。

艾略特的文化理念既是整体性的,同时又融入了实证哲学的成分。其文学与文化批评既具有广阔的整体的文化视野,又尤重传统文化(以及原始文化和宗教文化)的价值,以传统文化的整体性、统一性和有机性来反衬现代文化的碎片性、荒芜性和虚无性。艾略特认为,工业化和物质文明破坏了传统有机社会的道德和谐,造成了社会的解体和道德的疏离,从而使得文化呈现衰退趋势。艾略特文化诗学批评因而显出整体思维的特点,强调要具有一种不属于一党一派而属于全民族的政治哲学,要具有连续性和统一性的文化观念,这样才能创造出具有连续性和统一性的文学艺术。艾略特强调了阶级、家庭、行业、大学在文化传播中各自的重要作用,尤其重视家庭作为文化传播基本载体的作用。艾略特认为,教育对当时英国社会已经发现和将要发现的混乱状况负有主要责任。他强调,一个国家的教育制度比其政府制度更为重要,因为“只有适当的教育制度,才可能把积极的生活和冥想的生活、行动与思辨、政治与艺术统一起来”。[32]威廉斯曾在《文化与社会》一书中对艾略特的文化观念作了详细的论述,认为艾略特关于共同文化的谈论是有意义的,虽然艾略特的讨论不够彻底,但有助于我们看出这些观念的局限性。威廉斯指出,艾略特意识到绝对平等的文化是原始主义的产物,忽视了新的工业科技时代文化的复杂性。同时,认识到文化扩散具有支配性,代表了某一现有阶级的文化理想,这种理想是把没有受到启蒙的人,引向到自己满意的灯光之下。把一种特殊的文化产品(认为这种产品不需要改变)扩大到更多的人之中。总之,无须改变文化(整个生活方式意义上的文化),存在于其中的某种专业化的文化也能广泛扩散。威廉斯则认为,专门意义上的文化如不改变,文化就无法扩散,而且专业文化的扩散不能代替对整个社会生活意义上的文化的改造。[33]威廉斯看到了艾略特文化理论的不足,认为艾略特虽在原则上坚持整体的文化观,而实际效果却是支离破碎的。艾略特的著作对自由主义是一种抑制,但其文化保守主义的局限性也使自身陷于几乎无路可走的境地。因此,我们必须从不同方向开辟前进的道路。[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