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救他
陈子鸣坐在后面有点儿紧张，两条腿不自觉的抖动，他试图按住，于事无补。
陈大富低声说：“这小子是第一次听到三声铃吧。”
“以前只是听说过。”唐海峰转身拍拍陈子鸣的帽子，“紧张的日子在后面呢。”
季燃坐在前面一直沉默，眼见着东边飘来黑烟，他才开口，“一会儿别急着往里冲，都机灵点儿，谁的命都不是充话费送的。”
陈子鸣哼哼笑了两声，终于按住了他的腿，嘴里念叨着，“机灵，机灵。”
东寺街批发商场是整个西南地区最大的商贸城，前段时间全市进行安全隐患排查，它因为人流量巨大，道路宽度不够，消防通道堵塞，尤其是临街商户消防设备不齐全等原因，正在进行改建。
麻烦的是，年关将至，批发商场的生意不能停，所以不知道是谁想了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办法，一面营业，一面改建。
路上全是杂七杂八的建筑废料，还有砂石，楼体临街的一面罩着绿色苫布，里面搭着脚手架。
“那上面有人。”
车刚开进路口，唐海峰观察周围环境时发现了困在脚手架上的建筑工人。
那人穿着一身迷彩衣服，头上带着黄色安全帽，他们在下面只能看到那一点黄色在焦虑的左右晃动。
眼下消防车被地上的水泥板和拆除的废墙体挡在外面。
季燃跳下车，对跟在后面的消防车招手，全体消防员列队站在满是废弃物的街上，“现在迅速清理出一条消防通道。”季燃指着队里最年轻的几个人说：“陈子鸣你们几个去外围拉警戒线，疏散人群。”
李浩从后面跑过来，拍了拍季燃的肩膀。
“你也来了。”
“上次你帮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还你人情。”
“早知道，就心甘情愿让你欠着了。”季燃说：“你在现场指挥，我带人进去。”
李浩点头答应。
季燃转身看到陈大富，人还没进入火场，隔着面罩都能看到他鼻尖渗出的汗。
“大富，你去一楼饭店排除隐患。”
陈大富回过神，对季燃说：“我跟你进去。”
唐海峰跑过来，撞了他肩膀一下，他整个人摇摇晃晃差点儿坐到地上，季燃一只手架住了他。
“老陈，你这从家里回来怎么虚成这样。”
季燃薅过唐海峰，“少废话。云梯车进去了？”
“进去了。脚手架上的人马上就能救下来。”
季燃点头说：“你跟我进去。”
唐海峰随季燃进入火场。
陈大富正要跟过去，李浩拉住他，“季队说的有道理，这里建筑密集，人流量大，最棘手的问题是不能发生二次爆炸，排除隐患比较重要。”
起火点在三楼窗帘床具用品区，化纤制品燃点低，出警不到五分钟，已经有四五家店陷入火海，火苗顺着建筑结构燃烧如同蜿蜒前行的蟒蛇，贪婪的，凶残的，一路上窜。
季燃将现场状况报告给李浩，“起火位置确认三楼西北角，有易燃物，火势蔓延快，烟雾浓度大，需要建立外攻点。”
“收到，注意安全。”
东寺街批发商场本就是一些老建筑，起火不久通电设备已经彻底瘫痪，再加上外面罩着苫布，里面浓烟滚滚，能见度极低，季燃进来前虽然看过建筑图纸，但商场内部结构显然与图纸上有差异。
他们经过安全通道到三楼，许多应该安装消防设备和消防栓的地方都被一些零散的小柜台占据着。
“这帮人真是挣钱不要命啊。”
“队长，怎么办？”
季燃一秒都不等，直接说：“推倒。”
“救命啊！”
“谁来救救我们！”
……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飞机抵达远南，蓝乔走出机场的时候，天边的晚霞火一样映红了她的脸。在日暮的尽头，她拖着行李箱一刻不停地赶往消防队。
她要第一时间将惊喜送到季燃面前。
此刻正值晚高峰，车子像飘在海上的垃圾，被浪花推着堆在一起。
蓝乔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逸地张望过这个世界了。
还有两个多月就是农历新年，长街上早早就挂起了金边红布的灯笼。远南冬天没雪，一片翠绿，那红灯笼在其中反而更加显眼。
路上走着的人，脸上多有疲态，三三两两，来来往往，或是聚集在公交站台，或是向下走入地铁站，在各自的生活里等待、挣扎、彷徨，正是这些停不下来的脚步让整个远南有了呼吸。
交通广播实时播报路况信息，去消防队必经的十字路口处于拥堵状态，广播员提醒市民适当选择其他路线，但是蓝乔他们堵在了正中间，既无前路可进，也无后路可退。
蓝乔一边等待，一边给季燃打电话，电话畅通，只是无人接听。她沉了口气，转头看到街边有一家花店。
“师傅，不好意思，我想下去买支花，可以吗？”
师傅看看前面，叹气道：“你下去吃顿饭都来得及。”
“谢谢。”
花店开在路边，几平方米，一爿小店，店门口立着一块儿黑板，用粉笔写着：今日新到红玫瑰。
“欢迎光临。”
“你好，我想买一支红玫瑰。”
“一支？”
远南人买花都按斤。
蓝乔点头，“一支。”
“十五。”店员问：“要包起来吗？”
“不用。”
十五块，在远南的花市可以买到一捧鲜花，至少十来支，店员看着蓝乔有些不好意思，把花筒拿出来，推到她面前，说：“你自己挑吧。”
蓝乔抹了下裙角蹲在地上，“谢谢。”
司机师傅说得没错，蓝乔买完花回来，车子不过向前挪了一个身位。
她低头看了看表，六点一刻。
“诶，动了动了。你买的是幸运之花啊。早知道，早让你下去买啊。说不定这会儿都到了。”
师傅开着玩笑。
蓝乔勾起嘴角，不言语。
她一心想的是见到季燃，把花送给他，然后给他一个久违的拥抱。
消防队门前安静极了，车库的门敞开着，里面全是空的。
“这是哪儿着火了，看样子还挺严重。”
正说着，有人从里面跑出来，身上还穿着消防服，蓝乔推开车门，跑过去问：“请问季燃在吗？”
消防员摘下面罩，说：“他出任务去了。”
“在哪儿？”
“东寺街批发市场。”
消防员从她身边经过，似乎想到什么，回头说：“你晚一点儿再来找他。”
蓝乔问：“你要去火场？”
那人点了点头。
消防队的车已经全部开往火场，这个时间，他要过去，打上车的概率几乎为零，只能乘坐公共交通，还不一定能挤上车。
蓝乔说：“我送你过去。”
他们一块儿上了出租车。
“你好，我叫蓝乔。”
“知道。”消防员说：“肖哲。”
“是你？”
肖哲点头，“是我。”
这是两个在彼此世界都曾出现过的名字，原本应该有很多话可以寒暄，但是此刻所有的客套都显得不合时宜。
沉默成了他们的共识，但是在这沉默之下流露的紧张让一旁的司机也跟着严阵以待起来，他灵巧的穿梭于车辆之间，像只黄鳝，无孔不入。
到了东寺街，蓝乔给司机车费。
“不要了。”司机跟着下车，说：“我老婆在这卖货，一天没联系了。消防员同志，你们一定要先救人啊。”
肖哲说：“一定。”
他戴上帽子，转身穿过人群，走向火场。
蓝乔站在喧闹的人群中静静看着商场，浓烟翻滚着遮住光，也遮住了她的眼，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脸，眼前只有一条条反光带在烟雾中闪着萤萤之光。
……
“救命！”
声音从过道尽头传来，季燃抬头看了眼指示牌，里面是洗手间。
“二队留下灭火，唐海峰你跟我去救人。”
“是！”
批发商场里寸土寸金，就连通往洗手间的过道都摆满了小商品，火苗顺着建筑物烧过来，高温下展架上成排的水晶球瞬间炸裂，在季燃和唐海峰身边碎成玻璃渣。
“我靠。吓死老子了。”
火扑到了门上，季燃一把拉过唐海峰，“等你真当上老子那天，我一定送你一排，挨个让你敲。”
“你还是折现吧。省得老子费劲儿！”
“行。”
季燃一脚跺开了卫生间的门。
门一打开，火像猛虎般扑进去，引起尖叫。
里面十来个人，全是女的，她们沿着窗沿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其中两个已经被烟熏晕，还有人因为穿着丝袜，有不同程度的烧伤。
“要不想吸入更多的烟就跟着我们，保持安静，听指挥。用水把袖子浸湿，捂住口鼻。”季燃抱起其中一个晕倒的人，“李浩，三楼东侧走廊尽头卫生间发现被困人员十一人。”
“我马上派人过去。”
蓝乔拿玫瑰花的手搭着警戒线，她一眼就认出了从黑色烟雾中抱着伤员跑出来的人，身体下意识的往前倾了一下，碰上季燃的目光后又退缩了。
那眼神陌生而冷静，隔着烟雾，他没看到她。
刚被救出来的人群突然有小范围骚动，一个女人凄惨的哭声让警戒线外的人都跟着安静下来。
“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救救他，他才八岁。”
“八岁。”
“这么大的火上哪儿找那么小的孩子去。”
“这会儿就算找到说不定也没救了。”
“真可怜。”
……
人们的窃窃私语除了能给那个绝望中的母亲一些同情，其他的什么也给不了。
“队长。”
季燃走过去，看到女人瘫坐在地上，失神的看着大厦，眼睛像一个没有底的黑洞，不停往外流泪，她胳膊上有多处被玻璃划伤，但死活不肯离开火场去救护车上进行医治。
季燃单膝跪在地上，帽子放在一旁，问她：“着火前他在哪儿？”
“他说他要上厕所我才让他走的。”女人边说边流泪，“可是男厕在四楼，火一下子就着了，我跑不过去。”
“我去救他，你放心。”
季燃示意陈子鸣将她带走，一个人逆着浓烟滚出来的方向，重新进入火场。
“李队，李队，这里有情况。”
李浩回头，陈子鸣从救护车那拉着一个人跑过来，“你说。”
“四楼挨着男厕的是一家文具店。”
“文具店怎么了？”
“每年年底文具店都会进一些过节用的彩带喷雾。”
“有多少？”
“十几箱。”
“操！你他妈不早说。”
唐海峰骂了一句，掉头就往火场里跑，但来不及了。
接连几声巨响，大楼里飘出的烟参杂浓浓的化学品制剂的味道。
“季燃，季燃……”
李浩使劲儿捏着对讲机，手背绷起青筋，骨节粗壮发白。
蓝乔的手被玫瑰茎上的刺扎了一下，没有流血，却是钻心的疼。
几分钟后，对讲机里有了杂音。
“我没事。”
李浩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下次早点儿回复。”
“你告诉这小子他妈，他儿子是个当消防员的料。”
“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季燃笑了笑，说：“等我。”
又过了一会儿，外攻的人和李浩报告外围的火基本已经控制住，李浩询问里面的状况，唐海峰说：“等烟散散，可以清场。”
季燃抱着孩子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站在外面的人自发地鼓掌。
送给胜利，送给英雄，也送给生命。
只是，当英雄是残酷的，英雄勋章上必然铭刻的是流血与牺牲。
陈子鸣从季燃手上接过戴氧气面罩的孩子，来不及问他为什么又在火场里把自己的氧气面罩让给别人，第一时间将怀里的孩子转移到现场最后一辆救护车上，救护车的警示音划破沉暗的天。
“季燃！”
李浩叫着他的名字，看着他倒下，身后的烟雾吞噬了季燃身上的光，人一旦倒下便脆弱的和蝼蚁没有区别，即使是英雄也一样。
“医生！医生！”
陈子鸣咆哮着追出去，救护车却像开了弓的箭，一去不回头。
肖哲从火场出来直接跑到蓝乔面前，“你学过医，对吗？”
蓝乔同样看着季燃倒下，那一刻她觉得天实在太黑了，她看不见他，只能听到“哄”的一声，她知道，她都知道。
“救他。”
她开口，声音嘶哑，却是一句让人意外的话，“我不行。”
“救他！”
肖哲几乎用全部力量吼出这两字。
他没再给蓝乔机会，一把将她扯过警戒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