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傻瓜案的初步侦查
同一天上午十一点多钟,在石岛[4]一座三居室的小别墅里,有个年轻的太太一边坐着做针线,一边轻轻地哼着一支活泼雄壮的法国歌曲[5]。
“虽然我们生活贫困,”歌词说,“却有一双矫健的手,我们大家都是工人。虽然我们蒙昧无知,可是我们一点不笨,我们希望得到光明。我们将要多多学习,知识能使我们解放。我们将要多多劳动,劳动能使我们富足。这事一定会实现,只要我们活下去,就能看到那一天。——
这事一定会实现,
只要我们活下去,
就能看到那一天。”
“我们又粗又野,因此吃苦不少。脑子里装满偏见,偏见使我们苦恼,这个我们已经感到。我们要寻求幸福,也还要争取人道,我们将变得良善。这事一定会实现,只要我们活下去,就能看到那一天。”
“没有知识,劳动终归是白忙一场,别人不幸,我们的幸福也是妄想。受了教育,我们才能富裕。我们将会幸福,变成姊妹兄弟。这事一定会实现,只要我们活下去,就能看到那一天。”
“我们要学习和劳动,我们要去爱和歌唱,大地上会出现天堂。我们的生活快乐无疆。这事一定会实现,这事很快就能办到,大家都可以看到那一天,——
所以我们要活下去,
这事很快就会实现,
这事一定能办到,
我们都可以看到那一天。”
这是一支雄壮活泼的歌曲,旋律轻快,其中虽有两三个忧伤的乐音,却被总的明朗的调子淹没了,消失在叠句里面,消失在整个煞尾的一节里面了,——至少是应该淹没和消失的,如果那位太太处在另一种心情中,它们一定会消失。可是现在经她一唱,这少数忧伤的音调反而比别的音调来得更加响亮。她察觉到这个,仿佛震动了一下,于是就把嗓子压低,却更用力地唱出后面的轻快的声调来。但是她的思想又从歌曲转移到自己的心事上,忧伤的声调又占了上风。年轻的太太显然不愿向忧伤屈服,而忧伤也显然不肯放过她,无论她怎样甩开它。不过,让轻快的歌曲透着忧伤也好,让它恢复它应有的轻快也好,那位太太做针线却始终很尽心。她是一名好裁缝。
她的女仆,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走进房里。
“你瞧,玛莎,这活儿做得怎么样?一对袖头[6]差不多完工了,这是我为了参加您的婚礼才准备的。”
“哎呀,这上头绣的花,没有您给我绣的那一对多!”
“那当然!新娘当然应该比所有参加婚礼的人穿得漂亮!”
“我给您带来一封信,韦拉·帕夫洛夫娜。”
韦拉·帕夫洛夫娜动手拆信的时候,脸上掠过一抹大惑不解的神情,原来信封上打着本市的邮戳。“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在莫斯科吗?”她连忙展开信纸,她的脸色泛白,拿信的那只手垂下了。“不,不对,我还没有看明白,信上根本就不是这样写的!”她重新把拿信的手抬起来。这一切只是两秒钟以内的事。这一次重读,她的眼光一动不动地长久盯着信上的几行字,她那对亮晶晶的眼睛越来越暗淡,信从她发软的手中掉到缝纫桌上,她用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了。“我干的好事!我干的好事!”说着又哭了。
“韦罗奇卡[7],你怎么啦?难道你是个爱哭哭啼啼的人吗?你什么时候哭过?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一个青年男子迈着急促但是轻巧谨慎的脚步,走进房里。
“你读吧……信在桌上……”
她已经不再大哭,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呼吸微弱。
青年男子拿起信来,他也是脸色泛白,双手发抖,他久久地看着那封信,虽然信不长,总共才几十个字:
我扰乱了你们的安宁。我要退出舞台。不必怜惜我。我深深地爱你们俩,很庆幸自己能下这个决心。别了。
青年男子站了许久,他揉揉脑门,随后开始捻唇髭,再后又看了看他的大衣袖子,最后总算能集中思想了。他朝那青年女子身边跨进一步,她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呼吸微弱,好像害昏睡病一样。他抓住她的手:
“韦罗奇卡!”
可是他的手刚一碰到她的手,她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像触电似的霍地跳起来,赶紧躲过青年男子,猛力推开他:
“去你的!别碰我!你沾满了血!你身上有他的血!我见不得你!我要离开你!我要走!给我滚!”她又往前推,推那一无所有的空气,突然之间,她身子一歪,便瘫倒在一把扶手椅上,双手捂住脸。“我身上也有他的血!我身上!你没有错,错在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干的好事!我干的好事!”
她哭得透不过气来了。
“韦罗奇卡,”他怯生生地低声说,“我的朋友!……”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然后用平静的,但是仍旧在颤抖的声音勉强说道:
“我亲爱的,现在别管我!过一个钟头再来,我就平静了。给我一杯水就走吧!”
他默默地依从了她。他回到自己房里,重新坐在一刻钟以前他那么安静、那么愉快地在那儿坐过的写字桌旁边,重新拿起笔来……“在这种时刻必须善于控制自己。我有毅力,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他想,同时不知不觉地在他的文稿正中写着:“她受得了吗?——可怕,——幸福完了……”
“我亲爱的!我好了,我们谈谈吧!”他听见她在隔壁房间说。那青年女子的声音低沉,但是坚定。
“我亲爱的,我们应该分手。我已经下了决心。这是很难过的,可是我们见着面更难过。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他是为了你。”
“韦罗奇卡,你到底有什么过错呀?”
“不必费话,别为我开脱,不然我可要恨你了。我,全是我的错。我亲爱的,原谅我做出这个使你很痛苦的决定,我也痛苦啊,我亲爱的!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过些时候,你自己也会看出我应该这样做。这是不能改变的,我的朋友。你听我说吧。我要离开彼得堡。远远地躲开使人想起往事的地方,我会好受些。我要变卖我的东西,我可以靠这笔钱过上一些时候。在哪儿度过?是特维尔还是下诺夫哥罗德[8],我不知道,反正都一样。我想找个教唱歌的工作,我大概能找到,因为我要住在大城市。如果找不到,就去当家庭教师。我想我不至于受穷。如果穷了,我会向你求援。你得费点儿心替我准备几个钱,以防万一,因为你知道我有许多需求和开销,我没有这些不行,虽然我很节省。你听见吗?我并不拒绝你的帮助!我的朋友,这可以证明你还是我的亲人……现在我们该永别了!你进城去吧……马上,马上去!我单独留下倒好受些。明天我就不在这儿了,那时候你再回来。我先上莫斯科,在那边看一看,打听一下在哪个外省城市找书教更有把握。不许你到车站送我。别了,我亲爱的,让我们握手告别,这是我最后一次握你的手了。”
他想拥抱她,但是她早已预防了这一着。
“不,不必,不行!这是对他的侮辱。握握手吧。你看,我握得多么紧!别了!”
他不放开她的手。
“得了,走吧。”她抽回她的手,他不敢违抗,“别了!”
她无限温柔地瞧了他一眼,随即迈着坚定的脚步,头也不回地朝自己房里走去了。
他很久找不着他的帽子。虽然他有四五次把它拿到手,却没有看出他所拿的便是帽子。他仿佛一个喝醉的人。最后他才明白,那近在手头的正是他要寻找的帽子。他走到前室,穿好大衣。等他已经走近大门口的时候:“谁在我背后跑?恐怕是玛莎……她恐怕不好了!”他转过身来,韦拉·帕夫洛夫娜扑上去勾住他的脖子,搂着他,使劲地吻他。
“不,我忍不住啊,亲爱的!现在,永别了!”
然后她跑回去,往床上一扑,憋了好久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