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序
“这部小说的内容是爱情,主角是一个妇女。这挺好,即使小说本身写得不行。”女读者说。
“对啊。”我说。
男读者可不满足于这种浅薄的结论,因为男子的思维能力天生就比女子强,而且发达的程度也高得多。他说,——女读者大概也想到这一点,但是她认为不必说出来,所以我没有理由跟她争论,——男读者说:“我知道这位自杀的先生并没有自杀。”我抓住“我知道”这三个字,说:你不会知道,因为我还没有告诉你,你只知道人家告诉你的事情,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我这小说开篇的方式对你就是一种羞辱、贬斥。你本来不知道这个,对不对?好,现在总该知道了。
是的,小说的最初几页,表明我把读者想得很坏。我援用了小说家常用的花招,从小说的中央或结尾抽出几个耸人听闻的场面,作为全篇的开头,再给罩上一层迷雾。读者啊,你们很憨厚,因此你们无力识辨,也不够机灵。我不敢指望你们从最初几页就能辨别小说的内容是否值得一读,你们的嗅觉迟钝,需要别的东西来帮助,而能够帮助它的只有两样:不是作者的名字,便是耸人听闻的手法。这是我给你们撰述的第一部小说,你们还无法断定作者有没有艺术才能(而你们认为具有艺术才能的作家竟是那样多!),我的名字还不足以吸引你们,我不得不设法耸人视听,当作逗你们上钩的饵食。别责备我吧,错在你们自己,你们的浑浑噩噩逼得我堕落到了这种庸俗的地步。不过现在你们已经落入我的手中,我可以依照我觉得适当的方法,不耍任何花枪,来继续讲我的故事了。往后不再有什么神秘感,你们常常能在二十页以前看出每个情节的结局。我先把整篇小说的结局告诉你们:故事的收场是快乐的,有酒会,有歌唱,我不再耸人听闻,也不加任何渲染。作者顾不到渲染,憨厚的读者,因此他尽想着你们的头脑多么糊涂,你们在观念上的极度混乱给每个人造成多少无谓的痛苦。我瞧着你们又可怜又可笑:由于你们脑子里充满了无聊的东西,你们是那样软弱而又凶恶。
我对你们生气,是因为你们对人太凶恶,而人们也就是你们自己,你们对自己为什么那样凶恶呢?所以我才咒骂你们。但你们凶恶是由于智能贫弱,因此,在咒骂你们的同时,我还应该帮助你们。从哪儿帮助起呢?姑且从你们现在所想的问题开始吧:“这个作家是谁呀?跟我们说话这么不客气!”我要告诉你们,我是一个怎样的作家。
我没有一点艺术才能,连文字也不大会运用。但是这毕竟不算什么,读下去吧,最憨厚的读者!读一读不是毫无益处的。真实性是个好东西,它能够弥补一个为它服务的作家的缺陷。因此我要对你们说:如果我没有预先告诉你们,你们也许以为这部小说写得挺够艺术味,以为作者拥有丰富的诗才。可是我已经预先告诉你们,说我并没有才能。现在你们该知道了吧:这篇小说的全部优点只在于它的真实。
不过,我最憨厚的读者,我既然跟你们交谈,就该把什么都彻底抖出来,因为你们虽然喜欢猜测人家没有说完的话,却又不善于猜测。我说我没有一点艺术才能,我的小说写得很差,你们可休想由此得出结论,说我似乎对你们讲过:我不如你们心目中的伟大作家,我的小说也不如他们的著作。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比起真正天赋奇才的人们的作品来,我的小说写得很差。至于你们那批名家的大手笔,那么,以写法上的优点而论,你们放胆把我的小说跟它们并列好了,就是摆得更高也不会有错儿!我的小说毕竟要比它们多点儿艺术性,对于这一点,你们尽可以放心。
你们要感谢我。你们本来爱向瞧不起你们的人鞠躬哈腰,你们也对我膜拜吧。
可是在你们中间,读者啊,也有一小部分我所尊敬的人,现在这一小部分已经变成相当大的一部分了。我对你们,对大多数人挺不客气,不过只有对你们才这样,而且直到现在我只是跟你们说话。[9]跟我刚才提起的那些人说话的时候,我却是谦和的,甚至感到畏惧。然而我不需要向他们解释。我珍视他们的意见,但是我预先就知道他们是跟我一致的。他们善良而坚强,正直而能干,他们不久前才开始出现在我们之中,可是他们的人数已经不少,并且正在迅速增加。如果读者都像他们那样,我就不需要写作了。如果他们还没有诞生,我又不可能写作。但是读者还不能都像他们那样,而他们却已出现在读者中间,因此我还需要写作,也可能写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