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健自强——方立天教授谈中华民族精神

魏^注1：方先生，近年来，在报刊上和其他场合常常见到、听到您关于中华民族精神的论述，您认为这个问题在今天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方：中华民族精神问题可以说已经不是一个很新的题目了。从19世纪末开始，它就一直是时断时续的文化热潮中的基本课题。现在我们正处于由传统农业国向现代工业国的历史大转变过程中，如何解决传统与现代化、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关系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大题目，而其中一项带有关键性的工程就是科学地分析，进而高扬和提升中华民族精神。它的根本意义就在于提高全民族的精神素质，使全民族成员的生活实践为一种健康向上的精神所引导，树立民族自信心和自尊感，进而推动我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

魏：目前关于中华民族精神的说法很多，作为一个哲学史学家，您认为界定民族精神应该有什么逻辑依据呢?

方：这的确是一个难度很大的问题，目前的分歧也很多。从学术史上看，我以为有两位哲学家的看法很有价值，对我启发很大，他们是德国的黑格尔(1770—1831)和当代中国的哲学史家张岱年。黑氏认为世界历史是“世界精神”展现的过程，世界精神的展现经历着不同的阶段，而在每一阶段上都表现为特定的民族精神，民族精神“构成了一个民族意识的其他种种形式的基础和内容”，“推动那个民族一切的行动和方向”。张氏把中华民族的基本精神立名为“中华精神”，认为它的构成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广泛性，即为中华民族多数人所信奉；二是进步性，有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据此他把中华精神表达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前者是奋力向上精神，后者是宽厚包容精神。当然他们是站在历史唯心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不同立场上分析民族精神的，侧重点也不同，但他们都认为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延续发展的思想基础和内在动力。

我想稍微展开一点，从五个方面说明界定民族精神的逻辑依据。第一是广泛性，即为本民族绝大多数成员认同；第二是持久性，即贯穿于民族延续发展的始终；第三是主导性，即能引导、支配全民族的行动；第四是凝聚性，即有利于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第五是进步性，也就是能够推动民族前进。我想，一种观念只有具备以上条件，才能称之为“民族精神”。

魏：这的确是一个很有哲学意味的概括，头三点侧重于民族精神的内部结构，后两点侧重于它的功能。那么具体说来，您认为中华民族精神应该包括哪些内容呢?

方：简单地说，民族精神就是民族文化的优良传统。根据以上界定，系统考察中华民族的历史，分析中国第一流哲学家的思想，我认为中华民族精神可以综合为四项内容：第一，重德精神。中华民族特别强调道德的价值，崇尚人格完善，重视人格独立，善于道德协调，这对中华民族精神品格的形成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意义。第二，自强精神。《周易》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集中反映了中华民族奋发向上的顽强生命力，表现了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开拓革新精神、抗拒恶势力的斗争精神、乐观有为和完善自我的进取精神以及勤劳节俭的美德。第三，宽容精神。《周易》说：“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表现了中华民族的兼容并包精神。对待大自然，认为宇宙万物都是我的同伴朋友，人与自然要和谐共存。在国际、民族关系中，主张和平共处，民族平等。对待文化，域内者百家争鸣，相反相成；域外者吸纳融合，改铸提高，为我所用。中国历史长期存在的儒释道三教并行不悖，是世界文化史上罕见的文化格局。第四，爱国精神。即关心社稷民生，维护民族独立，献身报国，这是中华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的结晶，它使中华民族历数千年风雨而始终巍然屹立。

这四种精神基本上概括了中华民族对待个体感性生命，对待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国家、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人类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根本立场，是处理各类关系的基本原则。然而这四种精神又不是并列平行的关系，其中自强精神是其他精神的基础、前提，是中华民族精神的核心与代表。为简洁明快起见，我想用“刚健自强”四个字来表达中华民族精神。

魏：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分量的概括，也很有现实意义。那么我想问一下，如何才能实现中华民族精神的高扬与提升呢?

方：这个问题涉及诸多方面，就思想文化的角度而言，我认为在全民族范围内确立和提升自主意识、凝聚意识和创新意识是极为重要的，而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加强中国历史和中国哲学的学习。中国历史记录了中华民族数千年艰苦奋斗的足迹，记载着她的荣光和斗争，体现着民族存在与发展的必然性，学习历史是诊治历史虚无主义的良药，有助于增强民族自豪感和爱国主义感情，从而有助于发扬中华民族精神。中国哲学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中国哲学具有巨大的启迪智慧、培养精神和激发创造的功能，中国哲学中最精粹的基本思想就是中华民族精神，因此学习中国哲学不仅有助于中华民族精神的高扬，更有助于她的创新与提升。

魏：这的确是一次内容丰富的采访。方先生，谢谢您。

(原载《学术信息》，第26期，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