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及其当代启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1.4 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理路

马克思最初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信徒,但最终却走上了批判宗教的路。马克思是如何告别宗教的,这是个重要但因材料有限而没有最终答案的难题。马克思思想的转变和他所处的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和当时的社会发展状况、思想运动密切相关。欧洲启蒙运动、法国自由思想、德国启蒙思想家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希腊的自我意识哲学、怀疑派的怀疑、伊壁鸠鲁派的无神论思想、斯多葛学派的共和主义观点,都对马克思产生过重要影响。青年马克思有着深刻而广泛的精神世界,有着执着的精神追求,由困顿到反叛,到砸烂旧世界,冲破一切桎梏,马克思努力寻找一个新的世界。

马克思对宗教的认识过程,正是他思想成熟的过程。马克思一步步揭示宗教的本质,最终找到人类真正的彻底解放之路。

1.4.1 关于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形成过程的学术探讨

学术界十分重视关于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形成过程的研究(在这里没有把宗教批判思想和宗教观或者无神论的概念进行严格区分)。研究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形成过程,就要确定一定时期的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性质,这样才能明晰马克思宗教思想的演化和发展。那么,如何对宗教观进行定性和评价呢?这里存在一个在什么背景下或者以什么理论视角来研究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问题。一般说来,学术界把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总体上是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世界观,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部分展开。宗教观是世界观的一个部分,宗教观的形成和世界观以及唯物史观的形成具有同步性,对宗教观状态的定性就与唯物史观的发展状况相对应。李士菊教授认为,对宗教产生、发展和消亡的规律性探讨,就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无神论的发展与规律,所以必须把科学无神论思想放在唯物史观的发现的历史过程中来探讨和认识。这种科学无神论“是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伟大发现开始的”。[1]吕大吉教授同样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宗教观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且吕大吉教授明确提出,马克思关于宗教的理论本质上就是马克思“应用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对历史上的宗教和现实生活中的宗教问题进行理论分析的结果”[2]

这种研究方法和理论视角在学术界占据主流地位,顺着这一模式,我们将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发展或者科学无神论思想的发展和唯物史观联系在一起来认识,从这个角度来认识和评价宗教观。陈荣富教授对唯物主义宗教观的形成过程的阶段划分比较有代表性,他将马克思宗教思想划分为两个时期:马克思早期宗教思想的发展和历史唯物主义宗教观的创立。简单说来是六个阶段:第一阶段,1836—1841年。马克思哲学观点是唯心主义,宗教思想就是从中学时代的自然神论转向大学时代的唯心主义无神论。第二阶段,1842—1843年。由于马克思的哲学思想由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因此相应的,马克思在宗教思想上经历了由唯心主义无神论转向唯物主义无神论的重要时期。第三阶段,《德法年鉴》时期。这时马克思完成了哲学思想的唯物主义的转换,在宗教观上,完成了唯物主义无神论的转换。第四阶段,《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期。马克思把哲学研究和政治经济学研究结合起来,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宗教观的雏形。第五阶段,《德意志意识形态》时期。《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标志,也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宗教观形成的标志。第六阶段,《共产党宣言》的发表。这标志着历史唯物主义宗教观的公开问世。[3]

在许多专著中,不同学者都做了类似的划分,当然在一些细节上又有不同。我们考察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主要从唯物史观形成的历史脉络出发,将宗教观作为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体系的一个构成部分。

宗教批判在西方哲学的发展史上曾起到重要作用,是西方哲学发展的重要一环。一些西方学者将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当成马克思全部哲学门径的基础。[4]这一思想是有价值的。当前,国内一些学者也认为,应当重视宗教批判思想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过程的重要作用,马克思宗教批判是马克思理论活动的起点,也是其建立新世界观的起点。其实一些在此问题上持主流观点的学者也看到了宗教批判的特殊地位。吕大吉、高师宁两位教授认为,马克思的宗教批判,对马克思主义整个理论体系的创立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所以,“应该深刻了解马克思、恩格斯的宗教理论在马克思主义整个体系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特殊地位和特殊作用”[5]

这种思维方式同样是与重新理解宗教观和世界观关系相关联的。李士菊教授认为,“宗教观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世界观,但却有世界观的功能”,相对于哲学世界观,宗教观是世界观思想中的一个特殊部分,宗教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因此,不能简单将宗教观作为世界观和意识形态的一个部分,并将其和其他组成部分简单比对、类比。宗教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宗教批判是马克思学说的起点。

宗教批判成为马克思进行哲学活动、创建社会革命理论的出发点。从宗教批判出发,马克思创建唯物史观,推动社会变革,其目的在于最终实现人的解放。发现人、恢复人的地位和尊严,回归人性。刘丽教授在《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研究及其当代意义》一书中明确提出,马克思世界观的转变,是以宗教观的转变为起点的,宗教批判模式是马克思全部批判的开始。

因此,应该深刻理解宗教是一种把握世界的特殊方式,真正的宗教批判是对传统文化和思维方式等的批判。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宗教批判在马克思哲学思想形成中的特殊地位以及宗教批判的根本目的。

笔者认为,马克思告别基督教、彻底批判宗教,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

第一个阶段,《博士论文》时期。此时的马克思是青年黑格尔派,他将自我意识视为人的本质,视为世界的决定因素。从这一立场出发,他自然地反对贬低人的一切宗教,反对贬低人的一切神。马克思高度关注与评价强调原子偏斜重要意义的伊壁鸠鲁,是因为他把原子的偏斜视为原子的自由,或者视为意志自由。伊壁鸠鲁的思想是与马克思对自我意识的推崇一致的。这一切表明,马克思重视伊壁鸠鲁,是因为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说与用自我意识取代一切神这一开始告别基督教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相契合。在真正进入黑格尔哲学,从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转入现实后,马克思才开始宗教反思。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思想对他的转变和宗教批判思想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

第二个阶段,《〈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时期。此时的马克思接受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接受了费尔巴哈对基督教的批判。马克思的自我意识的本质被物质的、肉体的人所替代。

第三个阶段,《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时期。此时的马克思因其实践唯物主义思想的形成而告别了、超越了费尔巴哈,找到了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从而找到了真正克服宗教、战胜宗教的现实途径。

1.4.2 马克思的心灵理路

从一名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到一步步摆脱宗教、批判宗教,走向自我,追求人性的完满,找到人的解放的途径和道路,这一切仅靠大脑的理性思维和学术探讨是不能达到的,马克思经历了心灵的蜕变之路。《博士论文》时期,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马克思深受德国古典哲学和当时流行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以及伊壁鸠鲁思想的影响。后来经过同时代的无神论思想的洗礼,以及对费尔巴哈宗教批判思想的吸收和超越,马克思指出,哲学家们不应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重要的在于改变世界,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人类伟大的事业——改变现实社会,推翻私有制,解放全人类。

马克思的思想历程是独特的,但又符合人类思想史发展过程和宗教的历史演变。法国神父亨利·德·吕巴克“悲哀地”看到近两千年来人们对基督教态度的历史变迁。在基督教真理“首次宣告被接受时,人心在希望中升腾。种种模糊的预感在他们身上滋生,最后通过一个反冲,人类对自身穷困状态的意识突然觉醒。人类由此开始感到了自由”[6]。基督徒初期的作品中充满了强烈的欢愉以及获得新生的快乐。但今天,这一切却让人感到如此陌生。昔日被人们作为解放思想来接受的基督教关于人的观念,现在却开始被认为是一个枷锁。人们更极端地认为,除非与教会决裂,否则人就无法认识和实现自己的价值。

马克思正是在批判中逐步摆脱,在摆脱中不断批判,最终走出宗教,走出神的阴影,彰显人性的光辉。

其实,宗教批判思想的成熟和无神论深层内涵的揭示,真正依赖的是作为个体的人的内心的成熟、真正自我的实现和灵魂的觉醒。所以,西方历史上被冠以“无神论者”的思想家在宗教的批判中所体现的内涵和深度是不一样的。这不仅关涉学术和理性的认识问题,而且和灵魂能达到的高度、深度相关。宗教批判思想的历史发展有其历史必然性,绝不是简单的、线性的知识的积累,不同的无神论思想家有不同的精神境界,他们的认识和对社会起到的作用是不一样的。

1.4.3 两位无神论思想家对马克思的心灵启迪

我们在从马克思当时的社会思想文化背景和马克思本人思想的发展过程来分析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演进的同时,也应看到灵魂和精神层面的触动对马克思思想转变起到的巨大作用。改变思想和心灵,从根本上来说,不是仅仅依靠理性和学术活动就能达到的。能在一定意义上揭示宇宙和生命真相的思想家,其影响都比较大,并且他们本身的思想会相对圆融。所以,我们要分析在马克思开始批判宗教和完成在思想层面对宗教的批判过程中的两位重要人物——伊壁鸠鲁与费尔巴哈——在心灵上对马克思的触动。伊壁鸠鲁与费尔巴哈生活在截然不同的时代,伊壁鸠鲁与马克思生活的年代相差一二千年,但他们却都对马克思产生了重要影响,那么我们要追问:伊壁鸠鲁、费尔巴哈乃至马克思在思想上、内心里对真理的追求和对生命的体认上有什么相似之处?

首先,治疗的哲学。从前面的论述中我们知道,伊壁鸠鲁及晚期希腊化时期的哲学家一致把哲学看作解救人类最深重苦难的方法。

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的一版“序言”中称,他这本著作的内容是“病理学的或生理学的”,而从目的上看,又是“治疗学的”或实践的。他用自然理性之水洗涤燥热的精神,解除内心的禁锢,让神智清明、心灵清澈,回归自然,回归感性,回到生命本身。

马克思治疗的不仅是个体的生命,更主要的是异化了的社会。马克思把关注的中心放在对现实世界的改造上。因为异化了的现实世界才产生了异化的人,才产生了禁锢人的宗教。他把改变世界、彻底消除人性的异化、实现人类解放当作自己的人生追求。

其次,放下生死,随顺自然。伊壁鸠鲁和费尔巴哈都把对死亡的恐惧看作迷信宗教的原因之一。伊壁鸠鲁认为,死亡是人类最可怕的恶,人们被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不朽的渴望所控制。但伊壁鸠鲁认为,我们可以摆脱这个恐惧,事实上死亡和我们根本毫不相关,人终会死的,所以我们一定要消除对不朽的渴望,只有这样才能克服对生命的恐惧。[7]费尔巴哈早期最主要的宗教批判的著作就是《论死与不死》。在《论死与不死》中,费尔巴哈否定个人不死的观念。费尔巴哈认为,生命是有限的、短暂的,人不可能永生。因此,人们要重视的是现实世界、现世生活,而不是天堂和来世。这样才能真正产生“新生活,伟人,产生伟大的思想和事业”[8]

“纵身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从中国传统文化上看,这是觉者的境界,放下生死,也是一般人所不能达到的境界。从他们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了悟生死的觉者境界,所以他们才可能真正摆脱恐惧,克服宗教情结,明白生命的真相和人生的真理。因此,伊壁鸠鲁和费尔巴哈的无神论才能影响马克思,帮助马克思彻底克服宗教迷信。

马克思认为,推翻所谓彼岸世界的真理目的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建设人间天堂。马克思致力于追求人类的解放,把人间变成美好的天堂。

最后,活在当下,彰显人性。注重现实生活,摆脱各种观念的束缚,追求现实生活的幸福和美好,是他们的共同主张。费尔巴哈没有简单地否定神的存在,他指出神是人的本质的异化,我们赋予上帝的美好,人都应该也可能在现实中得到展现,他甚至认为宗教也是实现人性的一个必要的中介。伊壁鸠鲁的哲学不过是让人心灵宁静,帮助人实现人的永恒本性。他们无神论思想的出发点和支撑,都是肯定人性以及引导人们实现人性。

当然,时代不同,历史赋予他们的责任也不同。伊壁鸠鲁局限在他的小圈子里,他的哲学指导弟子和学生不被膨胀的欲望和当时的浮躁所牵引,不被各种观念所束缚;而费尔巴哈则力图通过著述揭示人本学的秘密,通过理论改变世人。

肯定现世,肯定人性,在不同的程度上、以不同的方式在观念上解放人类。这些思想在帮助马克思摆脱宗教的同时,也启迪了、丰富了他的人类解放思想,使之积淀了共产主义的人道意蕴。事实上,在人类从幼年走向成熟的漫漫历史行程中,在人类摆脱宗教走向觉醒、启蒙生命的过程中,在有识之士的批判宗教过程中,对宗教的反思和对无神论内涵的一步步揭示,有一个历史积累的过程。这一过程和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本身的发展是紧密联系的。随着社会生活实践的发展,人类迎来真正揭开宗教的面纱、改变压抑人性的现实、争取人的解放的伟大时代。马克思说,真正理解伊壁鸠鲁主义、斯多葛主义和怀疑论的时代到来了。

虽然他们立场不同,但亨利·德·吕巴克神父在一定程度上看到了他们思想的实质。吕巴克神父认为,马克思剥去了费尔巴哈保持着的围绕人的本质的神秘光环。在他看来,“此后没有任何哲学或宗教的影响可以深刻改变他从他老师那里接受的人本主义的形上学主题”[9]。其实,与其说是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无神论影响了马克思,不如说是马克思揭示了宗教的人本秘密,揭开了宗教的秘密,解开了生命的真相。所以,解放人、成就人的彻底的人道主义一直是马克思主义的主题。


注释

[1] 李士菊:《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的当代阐释》,66页。

[2] 吕大吉、高师宁:《马克思主义宗教理论研究》,10页。

[3] 参见陈荣富:《马克思主义宗教观研究》,69、204~205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

[4] 比如,悉尼·胡克的《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一书。

[5] 吕大吉、高师宁:《马克思主义宗教理论研究》,1页。

[6] 亨利·德·吕巴克:《无神论的人本主义的悲剧》,陈一壮、王仁宏译,5页,台北,唐山出版社,2003。

[7] 参见苗力田编:《古希腊哲学》,647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8] 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227~228页。

[9] 亨利·德·吕巴克:《无神论的人本主义的悲剧》,陈一壮、王仁宏译,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