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宗教复兴与人本回应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世界各地都出现了宗教复兴,伴随着世界宗教复兴的潮流,我国也出现了宗教意识的复兴。北京零点调查公司于2007年进行的关于“中国人精神生活状况”的全国性大型抽样调查显示,85%的人有宗教或超自然力量的崇拜。
一方面,新兴宗教大量涌出,各种膜拜或信奉活动暗流涌动,当前现实生活中一些文化活动同样具有宗教性,这对社会生活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宗教意识的复兴,成为当今中国不可忽视的现象。
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当今世界物欲横流,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盛行,在疯狂竞争和过度追求物质享受的文化氛围中,人的精神贫乏,内心焦灼,生活浮躁,感情冷漠,个人的情绪心理和社会生活都处于一种沸腾的不可测中,生命和灵魂找不到依托,动物性成为人性的主导。人类把自己本性的动物性颠覆和生存方式的动物性圈定,将人类自己推向了毁灭的危机之中。
在世界范围内,有识之士纷纷展开对现代化、工业化、物质化、世俗化、娱乐化的批判。难道真的如当代宗教学者、哲学人类学家马克斯·舍勒所说:使人成为非人的恰恰是人而不是神?
宗教回潮和现代性危机,似乎把人类推向两难境地:要么在宗教中被奴役,要么在物欲、迷失和无知中沉醉。难道人类必定要么用宗教来麻醉自己,要么在物欲中沉醉而不自知?难道人类只能在交出主权、交出自己、自我导化与自我毁灭中做出两难的生存选择?
无神论思想历史悠久,随着资产阶级的启蒙运动和现代性的推进,先进的思想家(如圣西门、孔德、费尔巴哈、马克思等)又一次对宗教进行无情的批判,并再次宣告宗教的死亡。
但时至今日,许多学者呼吁: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本身包含着野蛮、自私的本性;人仅仅依靠自身,仅仅依靠人性的自觉,不足以约束自身的行为。“人要借助神的威力来规范自身,这就是宗教道德功能存在的依据。”[1]回归宗教不只是道德的需求,马克斯·舍勒说:“人是活生生的X,X寻求上帝。”X是一种迷茫,对宇宙、生命和自我的无知,忘记了自我或者说自我正处于生成状态,“人是超越的意向和姿态,是祈祷的、寻求上帝的本质”[2]。
当前人类面对的,真正是一种两难的处境。所有的宗教都反对物欲对人的支配,反对因追求物质利益而引发的人与自然、人与人的战争,也都把高尚的精神、完善的道德、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历史证明,当人处在宗教的控制之下时,追求物质欲望的满足将受到谴责,社会缺少活力,社会进步缓慢甚至停滞,人在自然面前渺小无助,由于生活资料匮乏,无数的人难以维持生命,因此往往陷入动物般的生存竞争之中。文艺复兴以来,人类逐渐摆脱了宗教的支配,获得解放和更多物质财富的满足,物质欲望不再受到指责,人向自然宣战,科学技术和物质生产日新月异,物质财富得到极大丰富,但整个社会物欲横流、道德沦丧,陷入人与人乃至人与自然的对立之中,人的本质严重异化,整个人类命运堪忧,以致人们又纷纷逃离现实,在各种各样的宗教中寻求神的安抚和庇护,以期实现心灵的平静,重建世界和谐。
“如何是好?出路何在?”这是当前摆在整个人类面前的至关重要的问题,人类至今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沿着现有的道路继续前行,显然是没有出路的。如黑格尔所说,迄今为止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是恶,即人的贪欲与权力欲。在它们的推动下,为了获取更多的财富满足物质欲望,人们竭尽全力去奋斗、去拼搏、去竞争。然而人的欲望是没有穷尽的,随着生产手段的进步,它也在不断膨胀。这不但造成上文所说的由人类的生存困境导致的许多人重新把目光转向宗教的情况,更重要的是,无限膨胀的欲望以及受它推动无限膨胀的物质生产力使地球变小,资源、环境不再能够满足人类的需要,整个人类文明面临着彻底灭亡的危险。一些人因上述道路受到质疑而主张“回到中世纪”,希望靠宗教的力量扼制人的欲望,在神的怀抱里享受人世间的温暖。这种设想固然给人一丝温馨,但历史早已证明,这种温馨只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虚幻的存在。人类曾经做过几千年的宗教梦,但何尝享受过宗教承诺的幸福?
探索走出上述两难处境的道路,需要人类付出艰苦的努力。
宗教回潮不仅使人类陷入两难处境,而且使自近代以来人们深信不疑的历史进步以及各种相关信念面临严重挑战。
文艺复兴颠覆了神对人的主宰,确立了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核心地位,肯定了人追求现世物质幸福的正当性、合理性;启蒙运动进一步确立了人的主体地位,弘扬了科学理性,为人类认识自然、利用自然以发展生产满足物质需要,为人类建立科学合理的制度提供了可靠保障。这些都是人类文明的宝贵财富,是人类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抛弃的。科学技术的巨大力量,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使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人们很难否认这是一种重大的历史进步。但是工业文明带来的种种问题,人类当前的艰难处境、精神困扰、生存危机,又无可否认地在现实生活中使人们产生了新的宗教需要,促使宗教回潮,并让人们对几百年来的价值取向、发展道路产生怀疑。显而易见,这是对由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奠定基础的现代化运动的严重挑战。
问题还不仅如此,受到挑战的还有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是彻底的无神论,马克思早已结束了宗教批判,预言了宗教的消亡。马克思主义不仅是无神论,而且是用人的劳动实践活动解释一切的实践唯物主义,它提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将人道主义与科学理性结合起来。从马克思恩格斯开始,批判宗教一直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内容。
百年来的社会主义实践换来的却是滚滚的宗教回潮。我们怎样面对,如何对待马克思主义宗教理论与实践受到的严重挑战。
正因为遇到了这种挑战,我们需要重新回到马克思,深入领会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精神实质,揭示无神论的深刻内涵。从马克思批判宗教的高度来分析今天宗教回潮的原因以及人类在现时代呈现出的精神需求,积极应对宗教的回潮。
长期以来在宗教问题上我们受到列宁与前苏联的重大影响,苏联解体和解体后宗教在俄罗斯的泛滥,使我们不能不对以往关于宗教的认识进行反思。为此我们需要回到马克思,重新研究他本人的而不是经过列宁和苏联学者解释加工过了的马克思主义的宗教观。此外,以往我们对马克思宗教思想的学习与宣传主要限定在他对宗教的批判,这固然重要,因为这些思想可以为我们认识宗教、确定对待宗教的态度提供指导。但是,今天随处可见的宗教回潮使我们认识到,仅仅这样做是不够的。马克思经历了从基督教信徒到无神论者和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漫长的转变历程。对我们今天最有价值的,不是他关于宗教的概括性结论,而是他关于宗教问题的思想发展的历程,是他对宗教的认识与批判的过程,以及在这一历程中,他的精神内涵的呈现。我们可以从中获得许多启示。这些启示将有助于我们深化对马克思宗教思想的理解,进而对今天面临的宗教回潮的原因、实质以及我们应有的态度,作出深刻思考。
要研究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就不能不研究马克思早年的宗教信仰。因为宗教批判是出于宗教的内在必然,没有真正的宗教体验,很难抓住宗教的实质。对宗教情感的体验、宗教精神的领悟以及对宗教的摆脱与超越,对特定历史时代的人来说,可能也是其精神成长的路径。青少年时期的马克思具有虔诚的宗教信仰,中学时期的作文展示了他的宗教境界和人文追求。本书论证了青年马克思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没有对宗教的深信或深入,就没有摆脱和超越。扬弃宗教,是宗教题中应有之意。从基督教中解放出来,恰是出自一种虔诚信仰的内在必然。
但关于马克思有无一个有神论时期及相关问题,学术界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他从来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也有人认为他是具有启蒙主义精神的自然神论者。
本书认为,马克思告别基督教、彻底批判宗教,经历了三个主要历史阶段:
《博士论文》时期、《〈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时期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时期。
马克思恩格斯赞同费尔巴哈关于宗教的本质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思想,并发展了关于人的本质的认识,揭示人的本质以及人的异化的途径,找到了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从而找到了真正克服、战胜宗教的现实途径。
在宗教批判中找回人本主义因素,深刻体会宗教是那些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宗教的本质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人本主义精神,重新领会宗教批判以及无神论的核心,发展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这样才能真正找到宗教批判的秘密,回应当前的宗教复兴思潮。
马克思恩格斯“最看重的其实是费尔巴哈对基督教的批判——指出神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力图通过批判否定基督教,使人的本质回归人自身”[3]。这是费尔巴哈对马克思影响最大的方面。
本书把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分为三个历史阶段,认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时期集中了马克思关于宗教批判的主要思想,这时的宗教批判是马克思关于宗教的成熟看法。但之后随着实践唯物主义思想的形成,马克思真正找到了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从而找到了真正克服、战胜宗教的现实途径,实现了对费尔巴哈的超越。这是本书的一个创新点。
本书在第二章用大量篇幅阐述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发展的历程,展现不同时期思想的内涵。
在梳理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发展的过程中,凸显两位对马克思产生重大影响的无神论思想家——伊壁鸠鲁和费尔巴哈,并且各列出一小节简单介绍他们的宗教思想。主要目的是希望能在学术勾描之外尽量展现其思想的本真,沐浴他们智慧闪烁的灵性光辉。灵魂的碰撞、精神的启悟,在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成熟过程中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也是本书研究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一个创新之处:既看到学术的进程,展现时代与哲学对马克思的影响,也透过理性分析和哲学的逻辑,揭示马克思心灵和精神的成长,看到思想与精神的碰撞。
本书第三章主要针对社会主义革命与改革以及东欧剧变的经验教训论述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当代启示。列宁领导苏维埃革命取得胜利,使社会主义从理论变为现实。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列宁更加重视从政治上批判宗教,基本上以阶级斗争的视角对待宗教问题,强调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鸦片,是维护剥削制度的政治工具,主张消灭宗教就要消灭宗教赖以生存的土壤。在一个宗教基础深厚的多民族国家,长期用行政手段来开展反宗教运动显然是行不通的,这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经验和深刻的教训。苏联宗教政策的失误也导致东欧的失误,东欧各国共产党基本上都是照搬苏联的宗教政策,在全社会大力宣传无神论思想,与各种宗教进行斗争。1985年,戈尔巴乔夫执政,宗教政策随之发生重大改变,宗教被全面放开。宗教热以及由宗教引起的运动成为苏联经济、政治和思想危机的前导,并成为导致苏联解体的重要社会条件。
面对社会主义革命与改革以及东欧剧变的经验教训,面对当今宗教的回潮,我们要全面分析宗教,不能简单否定,而要继承宗教中关怀人和追求人的精神的合理内容,采取辩证的态度。首先,宗教有积极的一面,研究、利用、引导宗教是一个繁重的任务。发挥宗教的正面作用,这是学界已达成的共识。要充分认识全球化时代宗教在国际关系中的重要性,在国家生活中产生的作用,平衡各方面利益,同时也要警惕宗教侵略。其次,社会主义者应当是无神论的实践者,要加强无神论宣传。但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宗教信仰等同于迷信,仅仅停留在18世纪科学与理性的角度来批判宗教,认为信教就等于落后、愚昧。在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相适应的过程中,要突出以人为本,用人来否定神,成就人。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劳动实践的前提下,分析劳动的异化与克服,正确认识和引导宗教。
宗教源自人的异化。私有制前提下的生产劳动导致了生产关系及其他社会关系的异化,因而人性被物化,被压抑。消灭宗教就要进行社会改造。只有改变社会关系,才能消除异化,使人的本质回归,最终消灭宗教。在马克思看来,我们批判宗教的过程就是要把被宗教剥夺的内容还给人,这个过程就是呼唤人性回归的过程。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的发现。一切宗教最终导向无神论,导向宗教自身的灭亡,导向人的发现。在对宗教的批判中发现人的秘密,进而实现人生命的价值。我们并不需要指导,我们需要“觉醒”,我们需要实现每个人自己的无穷潜力。这也是本书的一个创新点。
本书主要研究马克思本人的宗教批判思想,但也引用一些恩格斯的论述。本书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在宗教问题上的观点是一致的,但由于篇幅所限,未加以论证。由于精力和学识所限,对一些理论问题如唯物史观与人性等未能深入探讨,在未来的学术研究中笔者将进行深一步的理论探讨。
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跨越历史时空,至今闪耀着人性的光芒,所以我们揭示马克思宗教批判的真实内涵,探寻人性回归和人的解放的真实意蕴,从中启发我们认识和应对宗教意识的复兴,感应并回应人性和心灵的呐喊。
注释
[1] 潘岳:《马克思主义宗教观必须与时俱进》,载《中国政协》,2001(12)。
[2] 转引自顾士敏:《哲学人类学导论》,37页。
[3] 安启念教授的观点,转引自张敏:《超越人本主义: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关系新论》,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