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源头意境中的文化密码
蒙昧时光里的风华绝代
1849年6月30日,英国白金汉宫开了一次历史性的会议,讨论30岁的维多利亚女王提出的一个创意:在伦敦举办万国博览会,这就是第一届世博会。1850年1月3日,世博会皇家委员会成立,维多利亚女王向世界各国发出世博会参展邀请。这届世博会主题:“展示、竞争和鼓励”,展示各国的艺术和工艺产品,“使不同的国家和大陆隔绝的距离在现代科技面前快速消失”。
木讷的清政府接到邀请,没接招。这个消息传到上海,道署也无动于衷。宝顺洋行买办徐荣村得此音讯,立马把自己经营的12包“荣记湖丝”寄至英国伦敦展览,参与角逐。殊不知,他用麻布包裹的“荣记湖丝”与雍容华贵的伦敦氛围很不协调。
1851年5月1日,微雨的伦敦,在璀璨的水晶宫中,各国展品粉墨登场。博览会共有18000个参展商,提供了10万多件展品。世博会开了5个月,评委们还没有打开过这来自封闭的东方古国的商品。当其他展品被评委们反复品评之后,他们才想起这12包中国展品,打开一看,都大吃一惊:洁白的“荣记湖丝”柔软而富有弹性。西方人钟爱的中国蚕丝被紧裹半年之久,仍然簇新质佳。
养蚕,卖茧
在最后的工艺评奖中,确认产自中国湖州南浔辑里村的“荣记湖丝”在所有参展的丝绸中质量最佳,独获金、银大奖,维多利亚女王亲自颁发奖牌、奖状,并赠“小飞人”画幅以示赞誉。辑里湖丝以其“白、净、柔、韧”的特点荣获原材料类金奖,这是湖州丝绸、更是中国商品在世博会上的首次亮相。
1851年伦敦世博会后,湖丝登顶伦敦世博会,获免检进入英国市场,其他欧洲市场一并免检,并被女王钦点运用。湖丝缠上了维多利亚女王凤体,成为宫廷中最雍容华贵的标志,风光占尽欧洲大陆。
此后湖州丝绸在世博会的每一次亮相,都会令人驻足,南浔丝商很快学会用外语和洋商打交道。湖丝也不仅仅是中国古代帝王的御用品,更成为外国宫廷的奢侈品。
1857年,一个英国丝商代表团来到湖州南浔。他们的考察报告极具诗意:南浔“几乎家家养蚕,户户缫丝。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湖丝”的味道。商业和市场的巨大能量源自湖丝的品质与这里的地气,湖州蚕桑业在中国近代民族工业兴起历程中的伟大角色以致有“一丝”显现。
缫丝
南浔的泰安桥畔坐落着一家刘记小丝行,叫“刘恒顺”。上海开埠,丝行小老板刘镛坐了两天船去了大上海,见见那些从未谋面的买家。刘镛猛然惊醒,他发现“辑里湖丝”在这里的收购价几乎是南浔广庄的三倍,从那一刻起,刘老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若干年后,刘镛积累了两千多万两银子,成了当时中国最富有的人。明睿的湖州丝商们纷纷抛开束缚,挤进上海,闯自己的天下。
1860年,南浔“八牛”之一的陈煦元在上海成立了“丝业会馆”,所有场面上的湖州丝商都加入其中。上海滩市场发言权只有一个南浔话筒,湖商主宰市场的沉浮。
湖商登台之前做了一档功课,须脱去一层外衣。他们之前大多是洋行的买办或通事,顾福昌就是著名的“旗昌”洋行和“琼记”洋行的买办,“八牛”之一的陈煦元更是“旗昌”洋行的总买办。借了外商企业的壳又掌握着“辑里湖丝”的货源,才成了当时上海滩的风云人物。他们需要脱壳,要更换一种搏击样式,就是先要主宰自己。
上海延安路的东段在一百多年前还是一条小河,它是黄浦江的支流,也是英、法租界的界河。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洋泾浜。当年洋泾浜周围洋行林立、华洋杂处,往来周旋的外商华人免不了语言上的交流,于是出现了一种上海话里夹杂着英文的奇形怪状的语言,人们戏称为“洋泾浜英语”。这也许就是贸易的魅力。“辑里湖丝”活跃在洋泾浜上,曾经的买办或通事一夜间变了脸,成了谈判桌上的老板。风云变幻以后,买卖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出版于19世纪60年代的《上海新报》上,每天都有“辑里湖丝”的报价,丝价如今天的股票随着市场的行情不断变化。就连在遥远的伦敦,都有一个湖丝交易所。在电报没有开通前,欧洲对湖丝的需求信息都要通过邮轮送到上海。为了快速传达信息,邮轮在大洋上就开始争分夺秒。在南浔镇通往上海的主航道上,有三座又高又大的石桥,这是丝商们为了方便洋行前来收丝的货船通过而建造的。
南浔文人温丰曾经在一首诗中描述湖丝交易的火爆场面,说“番蚨三枚丝十两”“一日贸易数万金。”番蚨即银圆,三枚银圆,相当于二两多银子才可以买到一斤好丝。湖丝成为一流商品,湖商成了上海滩上的风云人物。
近代国货运动历史上,有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他是双林儒商蔡声白,凭着留洋的学识背景,不断地诉说着“湖丝遍天下”的盛景,不停重新勾起了人们对这一华夏远古文明的敬仰。
1907年,蔡声白入湖州中学堂,和一代文豪茅盾为前后同学。蔡声白作为清华学堂的幼年生,于1914年赴美留学,在理海大学专攻矿冶工程,回国后入了有“丝业大王”之称的湖商莫觞清的美亚织绸厂任经理,莫觞清就是后来茅盾的名著《子夜》中一号人物吴荪甫的原型。
清华学堂留美归来的蔡声白带着他时髦的创意,为湖丝做了两件公益事。第一件事:邀请电影摄影师陈惟中到湖州农村拍摄电影,深入乡间桑林、村户蚕房和市镇的丝绸企业,把种桑、养蚕、缫丝、织绸等中国传统的丝业分工顺序逐一拍摄下来,又和时装表演的场景合成中国近代工业发展史上第一部大型广告电影《中华之丝绸》。
后来,当红大明星胡蝶、阮玲玉、周璇等以及有“美人鱼”之称的游泳健将杨秀琼都参演了这部电影。影片把“丝绸之府”湖州的风土人情、蚕桑人家以及影星们的优雅风姿,丝绸时装的富丽轻柔介绍给了观众。那些无声的经典场景最终留在了最初的胶片上。
第二件事:1927年12月的一天,蔡声白在上海先施公司时装厅,策划了丝绸模特时装表演,著名演员黎莉莉、陈燕燕等穿着华美的丝绸服装,淡妆浓抹,摆出那个年代女性最具代表性的或娇羞或妩媚的造型。
1928年5月,蔡声白率领美亚国货丝绸南洋展览团,带着《中华之丝绸》电影,在泰国、越南、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等巡展,把中国丝绸、湖州风情推出国门。南洋之行,使中国丝绸的魅力引发了海外游子的思乡之情。美亚丝绸60%销往原本被日本丝绸占领的南洋市场。
湖商自从登上上海这个摩登世界开始,便长袖善舞,“扬丝绸之优势,抢开埠之先机”,在实业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
美亚自建一条种桑、养蚕、缫丝、织绸产业链,独创的“美亚葛”“文华葛”“爱华葛”“华绒葛”等花织丝绸以及单绉、双绉、乔其纱等素织丝绸的畅销产品,通过时装表演这独树一帜的品牌,声名鹊起。
1933年,蔡声白将美亚改组为股份公司,旗下有美亚、美艺、美章、美兴、美隆等20余家分支企业,包括绸厂、绢厂、绸庄、绸缎局等。改制后的美亚股票上市后迅速上涨,成为明星股票。
1934年8月至11月,由上海乘船溯江而上,经芜湖、九江,经陆路转南昌、汉口、长沙,再折返沿江的沙市,又由水路往宜昌、万县而直抵重庆,所到城市都组织国货丝绸宣传大游行,万人空巷,场面蔚为壮观。三次展览都边展边销,收益丰厚。
蔡声白是湖州丝绸传奇的一个典型个案,也是湖州丝绸文化的代表,《中华之丝绸》已成为创意文化先声。借助电影媒体、时装表演,展示由湖丝编织的中国丝绸高贵雍容、富丽典雅的风貌,蔡声白因此被誉为“中国丝绸大王”。美亚在今天变脸为香港的溢达。
这个具有现代眼光的湖州民国丝商,借了文化的力,他的美亚国货丝绸展览团,足迹远至南洋的3次电影和时装表演大巡展,在20世纪30年代引起轰动,铺起一条沟通东西方多彩的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张绍庆 摄)
何止一个蔡声白,所有的湖州“丝人”都在为铺就世界丝路“咏诗”。
1934年,湖州上海同乡会曾对民初湖州丝绸外贸做统计,1860年至1934年的75年间湖丝总出口324万包,每包80斤,总价值约13亿元。咸丰末到光绪初20多年里,湖州人凭借湖丝贸易一夜暴富者比比皆是。在80年的湖丝全盛时期,每年约3000万银圆汇入湖州各大钱庄票号,用于收买蚕茧、丝绸,这些财富大多转化为湖州的地方财富。
风靡海内外的南浔富可敌国的“四象八牛”丝商群体就此成形,开创了中国早期蚕丝贸易市场的广州商人,顿觉不是湖商的对手,渐渐退出了曾经属于自己的舞台。至此,湖州已无闲地植桑,陈煦元只好到浦东买了几十里的土地辟桑园。
一条蚕,一根丝,中国这一古老而绵延至今的产业奠定了丝绸之路的历史辉煌。“但见巨龙呼啸过,丝霞万匹映天红。”钱山漾牵出的这根纤纤蚕丝,世界上迄今发现最早的家蚕丝织品,可以想象当时的精美细腻和柔韧平整,如此有生命力的人类劳动成果,没有成熟高超的制丝技术是不可想象的。
古丝缠绕的江南小镇
苕溪由天目山向东,逶逶迤迤流出一个叫作南浔的镇落。南朝以后,这个江南小镇缓缓走进中国丰富的内涵。傍水筑宇,沿河成街,“小镇千家抱水园,南浔贾客舟中市”,明人称:“烟火万家,舟航辐辏,乃江浙雄镇。”小桥流水,桂楫晚钟,风情绰约。南浔带着自己特有的神秘,于世默默,天下不闻,“追风逐日”人物辈出,独领江南风骚。
南浔在南宋以前,只是个村落。镇内可以随意修坟筑墓,景象荒芜。明中后期,南浔才像模像样起来,以她的默默聚气,扮演了太湖旗帜性角色,直至跃为江南雄镇,烟火万家。南浔的崛起,是蚕桑之利,这里湖河港汊密布,水清土沃,宜桑耕。这种精神脉络来自一个强大气场。这个气场无法从宫廷和文苑产生,只能来自这方大海般的水域和口袋鼓囊的太湖人家。
戴表元离开湖州东去,泊南浔,留诗,其中用“画屋芦花净,红桥柳树深。鱼艘寒满港,橘市书成林”之句描绘这座江南雄镇。
戴诗质朴,不用典,不斧凿,明白如话,清淡如孟浩然诗。诗中的南浔呈现的江南美景及商业集市兴旺之态,而非学究乡儒书卷气。
上海开埠,浔商利用地缘业缘优势,贩丝沪上,崛起于上海洋场。坐着小船,从上海滩上捧回白花花的银两,回到自家的河埠。这是一幅极富软性美的水乡归舟图,小桥、流水、桂楫、晚钟,沿途是风情绰约的镇情民风。天际归舟是悠闲中的浔商,南浔的商人任取一家,门前都有踏级入水的河埠,这水便是柔姿绰绰的浔溪。
南浔因辑里村而发达,湖州带着这一华美绝伦的织物,沿着神秘的丝绸之路,装点了世界名流仕女的梦。南浔古镇的商业奇才们作为高于大众的一群,他们不需要承担构筑社会基石的责任,所以,南浔的商人贵族大多与世无争,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和别人发生争执。
清代末期到民国初年,湖州南浔出现了许多大的商业家族,这些丝商的财富究竟各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当时有人以三种动物形体为标,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说法,财产百万两黄金以上称“象”,50万两以上称“牛”,30万两以上称“狗”。其实入象的刘、张、庞、顾四家,刘家财产2000万两,张家1200万两,因而也有称狮的。归入牛类的邢、周、邱、陈、金、张、梅、邵八家的财产总额亦在6000万至8000万两,这个数字令朝廷吃惊,清政府每年财政收入6000万两左右。足可看出江南丝业的繁荣。
朱家坝:人家门户各临水
南浔除了碧水环绕,小桥石驳,古风古韵之外,名园巨宅,富甲天下,自宋至清镇上大小园林达27处,且有五园被行家称为“巨构”。今日看去,依旧折射出古镇昔日的富庶和文明,使人领略“不出城郭,而享山林之美”的幽趣。如此制作精良的古镇,在整个江南不易见到。
南宋嘉泰年间的湖州,是杭州行都的辅郡,境内城邑墟市,精庐相望,商铺林立,丝绸、绫绢、桑叶、蚕种、果茶、蛋鱼交易,不绝晨暮。城内又通舟楫,市虾菱藕常在船上交易。南浔以耕桑之富,为行商坐贾荟萃之所,成为富商云集的江南雄镇,造就了“绿波三叠跨晴虹”“十里桑阴水市阴”的江南特有风姿。
浔丝作为上乘的湖丝,唐时已誉满长安,君临天下。唐玄宗特选为贡品,“湖丝用作帽缎,紫光可鉴”。从康熙起,清帝所穿龙袍凤衣,须以湖丝为料。海运开禁后,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得到的生日礼物是湖丝,爱不释手。
19世纪的南浔人从贸易中获得的巨额财富没有体现在投奔王公贵族的豪奢宫殿中,它们被中产阶级商人们用来建造和装饰自己的住宅,南浔靠一捆捆丝绸堆出了财富庄园,仅一镇富可敌国。民国时期,南浔出现了上百个大宅院,首次在中国大地上突起了中西合璧的建筑群。江南园林在这方黄金水岸诞生了。
桑蚕成就了贵族南浔。
江南园林是在有限的空间里,把文化创造到极致。在这些作品中几乎看不到王气,成为艺术殿堂主角的是那些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这种平和的表情,只会出现在那些没有对饥饿的恐惧、不用时刻担心流离失所、在富足的环境中度过一生的人们的脸上。
南浔五园园主,无一不是经营蚕丝发家的,这个蚕丝王国,织出了锦缎般的富有和锦缎般的园林。南浔没有萧条过,这个从不肯安宁片刻的古镇走到近代,已是旌旗猎猎,万把人口的小镇孕育出了成群富商,于是有一个湖州不抵半个南浔之说。经营丝业发家的刘镛,仿杜牧《山行》的诗意构造小莲庄,营造文化景点,荷池假山,碧水奇峰,让人品味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意境。园内碑刻砖廊,真草隶篆,各有章法,加之用了百年琼花等名贵花木点缀,飘逸出一种古筝独奏般的淡雅清丽。
当历史进展到晚清民初的世纪之交,近代史上的南浔又不得不拨动江南的变奏。在江南一隅,坐拥庞大财富的张静江、庞元济们率先将这个生养他们的小镇营建成一条划时代的走廊——一头是书楼,一头是铜臭;一头是晚唐诗,一头是巴洛克;一头雕花,一头藏针;一头返回传统,一头扎进文明。清末张謇匾书的“尊德堂”,呈巨富大宅之风格,覆盖了南浔乃至整个江南的商贾名流、文人学士的心智探求和理性嬗变之过程。
但这些大墙门内始终藏着独有的贵族特质:清高、平和、低调。他们信奉种族优化论,择偶的标准,是才智加相貌,以保证后代的贵族特质。即便哪家少爷在大宅院间的雨巷口,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也只是瞬间的彷徨,终究是要走进绣楼,与绫罗绸缎相拥。
南浔古镇
故而,南浔的大家族在相互联姻中聚气,盘根错节里互助,看准了某项实业,凑个股份,拉个垫付,调个头寸,不是问题,都是一根丝的牵连。
江南的富庶小镇不在少数,南浔却与众不同。孙中山一度想促成这个小镇立市。他想要标记的,是一种近代口吻的江南,款款宏大、霸气任性,而又低调内敛、韵味悠长。
南浔是隐藏在都市里的闺秀,河埠石阶,小船载着西学东渐思潮上岸,装着中西合璧理念点缀豪门宅邸,园林书楼都处处体现了中西文化交融的历史痕迹。
古镇的中间,张石铭家族一门三代出了四位全国著名的收藏家。而张静江舅父、大收藏家庞莱臣,收藏的书画精品更是冠于东南,傲视群伦。
张石铭的懿德堂内深深庭院的彩色玻璃,都是漂洋过海从法国进口。雕梁画栋下,楼窗是镶嵌菱形蓝色玻璃刻花,巴洛克式风格欧式小楼,隐藏在周围高砌的中式院墙和粉墙黛瓦下,楼内甚至还设有化妆间和带有更衣室的豪华舞厅。
19世纪初的中国江南小镇上的几个丝商,主宰了一个大时代,构成中国近代史上一大奇观,绽放着令欧洲贵族们眼馋的巴黎之花。
晨曦里,湖州长丝如梦中
三国,湖州德清的“永安丝”入贡;唐代,吴绫与蜀锦齐名。汉唐盛世下,大漠“丝绸之路”上屡屡闪耀它美丽的身影。两宋,桑基鱼塘得循环使然,鲁桑走向“湖桑”,加之缫丝技艺的精湛成熟,丝织名品层出不穷。
商品经济冲击,自然经济崩塌。桑蚕业是富贵之业,湖州民间至今还流传着“蓬头垢面四十日,油头光脸整一年”的俗语,形容蚕农们在养蚕季节辛苦劳作40多天,之后能够过上一年的富庶生活。明政府的官员不知资本为何物,只是傻看民间忙于种植桑、麻、棉。
宋雷《西吴里语》说湖州无地不种桑,无妇不养蚕。“夜宿水边哨声远,湖州丝绸如梦中。”种稻不如种桑,治田不如治地,环太湖诸府之富靠蚕桑。湖州双林名士茅坤有桑数十万树,所产桑叶以作商品出售,茅家靠种桑成为巨富,茅坤说:地之所出,每产桑叶两千斤,年收入五六金。浙江十一府,湖州因种桑养蚕最为富庶。土壤水质孕育优质的桑蚕,太湖乡间妇女皆善缫丝。宋代诗人梅尧臣游霅溪,用“花暖吴蚕始浴时”诗句绘“丝意”。
湖州人吃透了衣食之需这个永恒主题,湖边人家极善捧一片朝阳不放。大量种植桑棉,湖塘填为桑田,湖州田连阡陌,桑麻万顷,寸土之堤,必树之桑。杭嘉湖地区桑麻野遍,尺寸无旷土,令龙颜大悦。“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好一幅桑绿人醉图!
张石铭故居中的彩色玻璃
唐甄《潜书》说,广东商人常年千里迢迢到双林收购湖丝,销往南洋诸地。环太湖各县的丝,数湖州最佳,湖州乡村处处皆产优质细丝,市面称湖丝,总量以菱湖洛舍为最,质量以七里丝为上品,销售价格每两必多一分。乾隆时,湖州双林仓头纱,久负盛名。
地域分工是地气能量的互动,桑蚕是江南成长的养分,消淡的月光下走进蚕房,那是怀旧的根基,是明月清风下的流金岁月。蚕之厚利,才能应付政府赋重。张履祥在《补农书》中说:蚕桑之利,厚于稼穑。唐甄也说,蚕桑由副业上升为主业。丰子恺说,他的老家桐乡石门乡间,农民田间收成仅能维持八个月开支,缺口则依赖蚕务。整个环太湖民间,创造了以织助耕的财富积累机制。
小镇遍布桑市、蚕市、丝市、棉花市和米市。顾禄《清嘉录》说,江南农村有卖新丝集市,每年四月起,蚕农将丝卖与镇城隍庙的收丝客,晚秋蚕收毕。濮院桑叶行,蚕忙季节,买桑叶的船,河道堵塞,市价一天三变。小满后南浔丝市渐旺,列肆喧闻衢路拥塞。双林的丝市上头蚕、二蚕丝市日出万金,中秋后陆续与次年新丝相接,故有买不尽湖丝之说。
湖州人率先领悟了商业的革命性意义,种粮不如运粮,运粮不如贩粮,人们弃田而去。宋以后,商业主导下的土地悄然分工,苏湖熟、天下足的江南,已不是产粮区。顾炎武说,所需粮食“仰食四方,夏麦方熟,秋禾既登,商人载米而来者,舳舻相衔”。长途贩运货物交易取代政府调拨,钱,取代了粮食自给的千年惯例,政府功能一再被弱化。
南宋政府将商业理念付诸治国,给江南经济一个快速通道,它强迫不产绢帛地区缴纳绢帛,嘉兴、苏州一些不栽桑柘之户,为应付赋税,去购丝织品,于是出现了职业商人,叫揽户,他们为无绢纳税者代购或代纳绢帛,给了杭嘉湖农村街市以热闹。
丝绸是南宋王朝岁贡的大头,嘉泰年间,安吉贡绫五千匹,武康贡鹅脂绵五万两,湖州贡夏税绸四千余匹。尽管商税率从宋初的值百抽五减为抽二,年税收入仍达二十万之多,是北宋初的十倍。
湖州丝绸的神秘在于,将财富与命运之门同时打开,迎来开放与变革的大时代。湖丝到了近代,有一段近乎疯狂的轨迹,它被记录在位于湖州衣裳街民国文化馆中。
穿过古色古香的白墙黑瓦,踏过石板路,曲曲弯弯地折进文化馆内,湖州近现代丝绸的神奇,将我们带进那个年代。从1880年到1934年的半个多世纪里,上海出口总数年平均29275包,其中湖丝出口数平均5264包,占总数的平均值为18%。明清以后,湖丝生产总量占全国的一成,出口占到全国的三成。
湖丝畅销欧美各国无秘籍,她只凭精品打天下,辑里干经以其色白、经匀、质韧等独具的特色潇洒地在国门之外转悠。1912年至1928年的16年间,湖丝出口旺盛,上海口岸年均出口辑里湖丝占上海出口蚕丝总量的38%。每年,来自世界不同肤色的丝绸采购商不远万里赶赴湖州,寻找供应商。
清时,湖州府下属菱湖一镇的丝产量能抵杭州、嘉兴、苏州三府的产量,山西晋商中仅以经营湖州丝绸发家的不在少数,乔家大院里就有乔致庸当年到湖州购买丝绸的故事。湖丝情结与中国历史上许多的商业奇迹丝丝相扣。
湖丝的魅力在于气度高贵,质地精美,丝织品以湖绉和绫绢闻名。史料上说,明代的湖绉“有花有素,而素绉纱大行于时”。湖绉有专门的行话:阔宫、顶宫、狭宫、上重、线绉、海绉和西庄等。吴绫蜀锦的说法,兴于三国,盛于唐代,到明清时有“绉纱包头出双林”之说。
唐代贡品中,双林绫绢最得内府青睐,双林绫绢,唐时已远销日本。明朝嘉靖年间,双林已拥有上千家以织绫为业的商贸大集镇。双林绫绢,是文人墨客代纸作画写字和装裱书画的必备佳品,被誉为“丝织工艺之花”。
双林绫绢除为中国书画平添熠熠光辉,还为宫中必备。双林倪家滩的倪绫,也叫双龙绫,被用来书写圣旨、诏书。
今天的湖丝,依旧是中国最优质丝绸的代表,全世界都留有湖州丝绸的倩影,奥运会、世博会、亚运会。湖州云鹤双林绫绢是故宫专用绢,用于印制故宫国宝级字画。湖州天强绫绢则用于装裱书画和装饰物,传世的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被用此绫绢装裱后由中国丝绸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等收藏。
为何好丝出湖州,方志上说,湖州之水宜茧丝。缫丝女把湖城之水分成肥细,“蚕之性,喜温和”,温和的蚕、温和的水、温和的湖州,湖城因蚕而富裕,湖人因水而妩媚。“州以湖名听已凉,况兼城郭雨中望,人家门户多临水,儿女生涯总是桑。”清代随园老人袁枚最解湖城女子的心。
天下太平,百姓忙于生计;多事之秋,秀才妄议朝政。湖州农村的中户人家,常见阶前的花影和天井里葡萄架下读书的孩子。
地域风物的苍翠,尽见琅琅的书声和静静的蚕语,一见湖州,便见纯粹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