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鱼三吃:李国文杂文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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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张居正座驾

公元1578年4月(明神宗万历六年)首辅张居正离京,回湖北江陵老家。这一次奉旨还乡,是为他一年前逝世的父亲办理丧事;谁都有死老子的可能,但死了老子,竟劳动皇帝操心,是绝无可能的。冲这一条,张大人此行,可谓极其风光体面,极其耀武扬威。据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描述,为这台公车开道的,除了肃静回避的仪仗队,“随从的侍卫中,引人注目的是一队鸟铳手,乃是总兵戚继光所委派,而鸟铳在当日尚属时髦的火器”。动用新式武器保镖,可比时下警车开道,威风得不知多少倍,我估计,张大人此行,不会出现堵车塞车,不会出现车匪路霸,不会出现官二代、富二代疯狂飙车,不会出现交警、路政部门变相收费,一路绿灯,是可以肯定的。

最叹为观止者,是他此行的座驾,称得上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公车。黄仁宇对这台特制的巨无霸,有过一段不失幽默的描写:“张居正这一次的旅行,排场之浩大,气势之烜赫,当然都在锦衣卫人员的耳目之中,但锦衣卫的主管者是冯保,他必然会合乎分寸地呈报于御前。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元辅的坐轿要三十二个轿夫扛抬。内分卧室和客室,还有小僮两名在内伺候。”明人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也不得不感叹这台巨无霸之壮观:“又造步辇如斋阁,可以贮童奴,设屏榻者。”坐在这台明朝的“劳斯莱斯”或“宾利”级别的高级轿车里,身份有了,气派有了,权威有了,牛气冲天自是更不必说的了。

明、清以来,官员的交通工具为轿,二人抬者曰“肩舆”,四人抬者曰“软轿”,通常所谓的“八抬大轿”,乘坐者的级别,应该相当于当下乘坐三点零以上奥迪A6的官员。尤其明朝,对公车使用有极其明确的限制,在《明史·舆服志一》里,我们看到“弘治七年令,文武官例应乘轿者,以四人舁之。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依此制度,张居正的车肯定超标。不过,作为内阁首辅兼皇帝老师,他有资格不在乎,加之奉旨回乡料理父丧,他有本钱搞特权。更何况锦衣卫主管,相当于克格勃首脑的冯保,跟他非常之铁,自然隐恶扬善。所以,由京城出发,在真定(今河北正定)换乘这台由知府特为他供奉的既舒适又宽敞的巨无霸,一路往南,经一千多里的行程,到达湖北江陵。全城人都拥到关厢,欢迎衣锦荣归的首辅,无不希图一睹风采。然而坐在轿中的张居正,影影绰绰,老百姓是看不到真容的。不过这台巨无霸座驾,着实让他的家乡人开了眼。

普通的八抬大轿,总重约200~300公斤,每个轿夫承重40公斤左右;依此制度,张居正的座驾,至少要有1吨至1吨半的自重,否则不可能分卧室和客室,不可能载有两位服务生,不可能载有必不可少的厨卫设备。在中国,座驾从来是官员身份的标志,过去,轿越大者官衔越高,如今,车越好者级别越高。从老北京胡同的宽和窄,也可判断其中住户富贵和贫穷、权势和卑贱的程度,凡有王府、官邸,俗谓大宅门者,胡同不得狭于一丈(约两米),就是为了方便前四后四的八抬大轿进出。京城有民谚云:“东城富,西城贵,南城贫,北城穷。”因此,东、西城胡同多半宽敞,南、北城胡同大都狭窄,都因轿的出入而形成的。

张首辅的前八后八、左八右八的三十二抬巨无霸,所以由真定起驾,也是有其道理的:第一,在北京城里,怕有的路段未必转悠得开;第二,京城人多嘴杂,张居正不想招摇过市。但是,明朝中后期,政治腐败,举国贪渎成罗;官吏无能,唯知横征暴敛。因此首辅此行所经河北、河南两省驿道,全程是否都能保持四米宽度,是大有疑问的。后来,有一位名叫杨四知的御史,在参劾张居正的奏折里,说他“归丧沿途,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自然是落井下石的夸大之词,但地方官员为了这台巨无霸顺利通行,增派民夫拓展路面,动用工匠加宽桥梁,以讨好元辅,自然是少不了的。

据黄仁宇文:“他从阳历四月中旬离京,七月中旬返京,时间长达三个月。即使在离京期间,他仍然处理重要政务。因为凡属重要文件,皇帝还要特派飞骑传送到离京一千里的江陵张宅请张先生区处。”我想,张居正乘用这样的坐骑,也有其公务在身、随时需要替年轻主子料理国家大事的理由。唯其如此,这台巨无霸座驾,“行经各地,不仅地方官一律郊迎,而且当地的藩王,也打破传统出府迎送,和元辅张先生行宾主之礼”。《玉台丛语》甚至说:“居正奉旨归丧,所经由藩、县、守、巡,迓而跪者十之五六。”

因为公车是一张行走着的名片,官有多高,权有多大,车也就有多好,这大概也是当代大多数官员对座驾十分在意、十分在乎的原因。张居正是个强人,强人的缺点,在得意时常常想不到不得意时,坦然接受沿途官员跪迎跪送,以为坐在这台巨无霸里,为皇帝办事就等于是皇帝了。《万历野获编》里如此说过:“江陵以天下为己任,客有谀其相业者,辄曰我非相,乃摄也。”这个“摄”字,对他来讲,倒也是事实,但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就有点狂妄了。沈德符接着说:“‘摄’字于江陵固非谬,但千古唯姬旦、新莽二人,今可三之乎?庚辰之春,决意求归,然疏语不曰‘乞休’,而曰‘拜手稽首归政’,则上固俨然成王矣。”清人纪昀在《四库全书题要》中,说他“振作有为之功,与威福自擅之罪,俱不能相掩”,也是这个意思。强人再强,不可能永远如日中天,公车再棒,总会有坐不动的时刻,从江陵料理父丧回京的第五年,公元1582年,张居正病逝,享年57岁。在皇帝的授意下,一场反攻倒算,差一点点就要将他从坟墓里挖出焚尸扬灰。

他肯定没有预料到万历皇帝的秋后算账,来得这么快,这么狠,《万历野获编》为明人撰,应该可信其真实。“今上(即万历)癸未甲申间,籍故相张江陵,其贻害楚中亦如之。江陵长子敬修,为礼部郎中者,不胜拷掠,自经死。其妇女自赵太夫人而下,始出宅门时,监搜者至,揣及亵衣脐腹以下,如金人靖康间搜宫掖事。其婴稚皆扃钥之,悉见啖于饥犬,太惨毒矣。”

那台巨无霸,自是张居正许多罪状中的一条。

要知道,皇帝未必不小人,而且说不定非常之小人。在《万历野获编》卷九里,有一则《貂帽腰舆》的记载,我们看到因座驾之张狂躐等而倒霉的,不光张居正一人。“嘉靖中叶,西苑撰元诸老,奉旨得内府乘马,已为殊恩。独翟石门、夏桂洲二公,自制腰舆,异以出入。上大不怿,其后翟至削籍,夏用极刑,则此事亦掇祸之一端也。”

读到这里,我想那些坐公车的官员,会不会为此而慎之戒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