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大鱼
战国时期的齐国属地薛国,在今山东滕州境内,其故城遗址,两千多年后仍然巍立。关于这座古城,刘向的《战国策·齐策》里,讲了其封邑主靖郭君一则故事。
靖郭君,即田婴,齐威王之子,齐宣王之兄。为什么他弟弟继位,而他却接不了班呢?因为田婴不是正妻所生,系庶出。在封建社会里,嫡出和庶出,对王位继承往往起决定作用。齐宣王当了国君,便赐薛国给他的哥哥为封地,同时也就有了靖郭君这个封号。
这自然是他老子威王和他弟弟宣王,两个人合计的结果,划出方圆不大的薛国为他的领地,田婴当然不是很开心。第一,他有战功;第二,他弟弟不如他能干;第三,赐给他的这块封地,不能过大,过大了,将来尾大不掉怎么办,薛国,不但面积窄小,而且地处边远。靖郭君不傻,知道其父其弟的用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天不从人愿,投胎投错了,只有认命。
公元前321年(齐威王三十五年),他来到这个属于他的封邑,就开始显然早有谋画的建筑工程。田婴是个立有大功劳的人,但更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有大功劳的他,没有得到大奖赏,很是窝火;但有大志向的他,必然要做大事情,出这口气。于是,下功夫筑城,达到他的三大目标。第一,在经济上自给自足。第二,在军事上可攻可守。第三,在政治上自成一体。任何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心高志远的人,都难免会生出做大事的欲望,何况他不开心。筑城,也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城分内外,外城周长一万多米,内城周长两千多米,墙基阔二十米,墙高五至七米,这是一个相当规模的土建工程,即使在今天,在人力上、物力上,也是一笔不小的投资。要知道,古人不如今人聪明,不懂得如何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不懂得如何转包获利、层层剥皮,自然也就不懂得什么叫红包,什么叫好处费,什么叫潜规则,什么叫意思意思,当然也就不懂得如何来做豆腐渣工程,齐不齐,一把泥,来糊弄老百姓了。所以,这些傻傻的古人所造的薛国故城,经过两千多年的考验,居然还可供游览。这实在让当下那些房未建成就坍、桥未修通就垮、路未铺好塌方、堤未筑好溃决的建设部门十分汗颜。
虽然筑城是他作为封邑主分内的事,但靖郭君如此大张旗鼓,如此大兴土木,他手下的门客纷纷向他进言,您这个面子工程是要不得的,且不说邻国感到不安,就连您的父王、你的弟王,也会猜忌您,怀疑您,您把城筑得这么高大、这么坚固,用意何在?靖郭君听也不想听,将这些进言之人,一一轰了出去。春秋战国时期,诸侯有养士之风,这些人平时白吃白喝,无所事事,关键时刻,他们就会倾力相助,不遗余力,或献计献策,或奔走游说,或挽危存亡,或舍命相从。田婴喜欢养士,他的儿子田文,即孟尝君,更是青出于蓝,养客三千,远超其父。
那些被轰出门外的客卿,忠于职守,继续进谏,靖郭君烦了,告诉传达室的人说,别再放他们进来。
有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走。他说,让我进去见一下靖郭君,我只说三个字就离开,多说一个字,哪怕给我以烹刑,放在火上烧,扔进锅里煮,我都心甘情愿接受。这就是刘向所写的“齐人有请者曰:‘臣请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请烹。’”靖郭君一是好奇,一是赌气,好吧,让他进来见我。于是,这个门客“趋而进”。“趋”是古代下属进谒上级的走路礼节,膝盖要曲,身躯要弓,脚步要碎,速度要快,他果真说了三个字-“海大鱼”,转身就走。
靖郭君连忙说:“你别走,你把话说完。”因为他被“海大鱼”三个字给蒙住了。
那门客说:“我可不敢以死相戏,我说过我只说三个字,多一字我也不敢说,我不愿意被烹。”
靖郭君说:“这是我要你讲,但说无妨。”
那门客说:“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乎失水,蝼蚁得志焉。”这位客卿的意思是,海里面的大鱼,多么了不起,网罩不住它,钩牵不动它,可它一旦搁浅在海滩上,那就成为蚂蚁蝼虫的可口食物了。殿下,您应该明白,“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阴,奚以薛为夫?”齐国才是您自由浮沉的大海,您如果始终能够在齐国大有作为的话,薛国对您就没有太重要的意义了。相反,如果没有齐国的庇护,您把薛国的城墙盖到天那么高,那也是无济于事的。
靖郭君想想,此言有理,遂将筑城一事搁置了。如今人们仍可看到的故城,是他儿子孟尝君在他方案的基础上继续完成的。
我们在社会生活中,经常会碰到一些成功人士,其得意忘形,其牛皮哄哄,其不可一世,其目空一切,都是属于“海大鱼”之类的庞然大物,其狗屁不是,其不学无术,其声色犬马,其忘乎所以,十分令人厌恶。因为这班人,有了一点权柄,就作威作福,有了一点实力,就称霸一方,有了一点资本,就财大气粗,有了一点名声,就头脑膨胀。于是,胃口越来越大,欲望越来越高,毛病越来越多,黑手越来越长,终于,走向自己的反面,或双规,或双开;或入狱,或极刑,这或许就是当代“海大鱼”们千万要戒之惧的史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