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鱼三吃:李国文杂文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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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钓鳏鱼

鳏鱼,又称鳡鱼,是淡水鱼中的大型鱼,长约两米,重有千斤,生长在黄河中下游,很是凶悍,也很难捕捉。不过,有史以来,黄河经常改道,水环境的变化,影响鳏鱼的生存,这个物种比长江白鳍豚的绝灭,还要早。从李商隐的“清澄有余幽素香,鳏鱼渴凤真珠房”,和陆游的“衰如蠧叶秋先觉,愁似鳏鱼夜不眠”诗句看,晚至唐、宋时期,黄河里还有鳏鱼存在的迹象。明、清以后的文人,只是作为一个文学典故引用了。这种大鱼,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里考证出来,有一种奇怪的习性,在水下长年不闭眼睛,所以,得一绰号,叫“常开眼”,警惕性非常之高,轻易不肯咬钩。

古代的黄河,在北宋前,入海口为渤海;在南宋后,入海口为黄海。孔夫子的孙子孔伋,字子思,在卫国当官的时候,北去的黄河正好穿过卫国的国都,即现在的濮阳,将该城一分为二,由此掉头直奔海河,直泻渤海。所以,卫国都城的黄河两岸,就成为这个城市居民的垂钓胜地。那时候的中原大地,没有排放污水的小造纸厂,没有排放毒液的小农药厂,没有排放废气的小化肥厂,更没有制造烟尘、大量向黄河排渣的小水泥厂,所以,那时的卫国,既没有环保局,也没有环资委,但黄河的水质,非常良好。良好的标志,就是河里的鱼很多,多到“鱼跃龙门”的地步。在卫国这座都城里,一早一晚,都有很多钓鱼爱好者,一字排开,在河岸垂钓,成为卫国都城的一道风景线。

我不知道当时卫国有没有钓鱼协会这一说,更不知道有没有退下来的领导干部担当钓鱼协会会长这一说,但子思先生肯定对此感兴趣,常来河边蹓跶。可卫人不大愿意子思任此闲职,因为大家对鲁人钓鱼的形式主义,颇为反感。“鲁人有好钓者,以桂为饵,锻黄金之钩,错以银碧。垂翡翠之纶,其将竿处位即是,然其得鱼不几矣。”连持竿应该什么姿势、垂钓应该在什么位置,都得讲究形象,那自然也就钓不上来多少鱼了。“故曰:‘钓之务不在芳,事之急不在辨言。’”子思虽是鲁人,但他很赞成卫人实打实的钓鱼精神,因为卫,是个二流诸侯国,与鲁、与齐,无法相比,搞不了花架子,也搞不起花架子,包括像钓鱼这样一件小事,卫人也持实事求是的态度,有多大力量就办多大事情。子思在卫国经常向卫侯进言,卫侯也很敬重子思,时不时要向他求教,这大概也是鲁国的子思,能在卫国长年待下来的原因。

子思师从其祖父的门生曾参,得其儒学精髓。后来,孟轲又师从子思的门人,并发展了孔子的儒学,所以,子思是孔子和孟子之间,起到承前启后作用的重要人物。他在卫国,一方面辅佐卫侯,处理国政,一方面研究儒学,讲课授徒。闲下来,便来到河边散步,或看滚滚洪流,浪遏飞舟,或看钓鱼人钓到鱼的高兴、钓不到鱼的失落,也是不亦乐乎的生活。

有一天,在河边的子思,听到人声鼎沸,看到人头攒动,他也快走几步,赶过去凑个热闹。哇!他不由得惊叹出声,刚刚钓上来的,竟是一条硕大无朋的鳏鱼。眼睛还睁着,尾巴还动着。这位学者型干部,对于鳏鱼,大概也就只有《诗经·敝荀》的“敝笱在梁,其鱼鲂鳏”这点书本知识,而这条生猛鲜活、能跳能蹦的鳏鱼,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不禁大喜过望。正好河滨路上,有一辆牛车经过,人们便七手八脚地将这条鱼抬将上去,满满一车。子思走近了看,着实诧讶得不行,这是多么壮观的大鱼啊!他就向那位钓鱼人打探。朋友,谁都知道,鳏鱼是非常难得的鱼,唯其难得,所以珍贵,唯其珍贵,所以人人都想得到它,然而,偏偏谁也捕捉不到它。那我想请教的是,你是如何将它钓上来的呢?

那位钓者说,我开始下钩,用的饵料,是一条鲂鱼,约有十来斤重,这分量应该不算少了。可是我能感觉到鳏鱼碰到了,可它看见只当没看见,走了。

很牛啊!有人感叹。

当然了,它是河中之王嘛!有人呼应。

钓者继续对子思说,不瞒先生说,我收起了钩,不用鲂鱼为饵,将其弃了。干脆,将半扇猪肉挂在鱼钩上,肥肉之白之嫩,精肉之红之鲜,那是绝对可口的美味。好,我抛下了钩,游过来的鳏鱼,一口就吞进那大嘴里去了。

孔鲋著作的《孔丛子·抗志第十》中,讲完了这段故事以后,作了个小结:“子思喟然曰:‘鳏虽难得,贪以死饵,士虽怀道,贪以死禄矣。’”

近些年来,一些重量级的干部,或为封疆大吏,或为郡国诸侯,或为政府栋梁,或为高官高管,能进步到这一天,任要职,居高位,握大权,担重责,谈何容易?然而,旦夕之间,身败名裂,顷刻丕变,落马下台。昨天还声严色厉讲廉政,今朝就失魂落魄进秦城。何也?这就是鳏鱼上钩的教训了,别看它眼睛常睁,终于敌不住“死饵”的诱惑,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