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如星辰:魏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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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诗文:慷慨与悲凉的二重唱

文学史上,一般将汉末建安年间(196—220)至曹魏黄初、太和年间(220—237)的文学称作建安文学,代表作家是“三曹”曹操、曹丕、曹植。和“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瑒、刘桢。,还有一个女诗人蔡琰也很杰出。建安文学的突出特点,就是在中国审美文化史上,开始了真正的文人化写作;他们的创作,总体上是对东汉中、晚期文学,特别是《古诗十九首》所代表的文人作品中出现的感伤主义题旨的进一步深化和发挥,同时也带上了建安时代的特有气概,那就是建功立业的政治雄心和积极进取的豪迈情怀。刘勰说建安“时文,雅好慷慨”,“梗概而多气”(《文心雕龙·时序》),就是说的这一情形。慷慨气概与感伤主义看起来很矛盾,但在建安文学中却是有机统一的。前人用“慷慨悲凉”描述建安文学,确为中的之论。

建安文学正处新旧时代交替之际,因而文人作家们大都有一展宏图的理想和抱负,渴望在政治上、人生上有所作为。曹操作为一个叱咤风云的乱世英雄,他抒发政治抱负的四言诗最有意味,比如: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


曹植更是自小就追求“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所以他的诗多具慷慨多气的浓郁色彩,如《白马篇》写了一位英勇的游侠少年,实为诗人自我的化身:“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是何等的壮志高情!又如其《薤露行》:“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其《鰕䱇篇》:“驾言登五岳,然后小陵丘……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这又是何等的雄心豪气!

不过,汉魏之间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任人驰骋的时代,动荡变乱残酷黑暗的现实让人朝不保夕,名教崩毁伦理失序的社会令人迷茫绝望。在这样的情势下,个体企望有所作为的任何抱负都可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虽怀一介志,是时其能与”;“快人由为叹,抱情不得叙”;“我愿何时随,此叹亦难处!”(曹操《善哉行其二》)这种无可奈何的叹息表明的正是一种外在信念和人生目标的失落感,一种对生存境遇的忧患和生命意义的怅惘。于是,我们在建安文人们笔下,看到了两种沉重而悲凉的现实:

一种是外在的黑暗痛苦的社会现实。建安文学中的大量作品,以汉乐府那样的写实手法,叙述了当时“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王粲《七哀诗》其一)的悲惨情景,表达了诗人“喟然伤心肝”(王粲)、“念之断人肠”(曹操)的痛苦心情。值得一提的是女诗人蔡琰(字文姬)的五言《悲愤诗》,作为一首长达540字的长篇叙事诗,对个人悲惨命运和苦难遭遇的白描式抒写,句句血泪,真切感人。总之,这一类诗,感时伤世,“缘事而发”,沉郁苍凉,深切质朴,具有鲜明的历史感和强烈的震撼力,被明人钟惺称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

一种是内在的悲怆忧伤的心理现实。对于审美文化,特别是其中的审美意识的发展而言,建安文学中所表达的内在心理现实似更令人关注。诗人们的心中普遍怀有一个“忧”字,忧虑、忧惧、忧怨、忧愁、忧伤……可谓郁结于心,挥之不去,用曹操的话说,叫做“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短歌行》)。他们“忧”的是什么?自然有“天不仁兮降乱离”,“志意乖兮节义亏”(《胡笳十八拍》)的现实忧虑,有“常恐失罗网,忧患一旦并”(何晏《拟古》)的生死忧惧,但更深层的是对生命本身意义的忧伤、忧愁和忧思。在深深的迷惘和苦闷中,他们进一步深切感受到了《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所感受到的生之悲剧,那就是生命的短促,人生的无常,命运的变幻,生存的无根!他们悲怆地写到: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曹植《薤露行篇》)

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曹植《杂诗其二》)

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曹丕《杂诗其二》)

转蓬去其根,流飘从风移。(何晏《言志诗》)


个体的存在犹如离根的“转蓬”,无根无柢,随风飘零,自生自灭,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情境!人原来不过是寄寓世间的一个孤独的过客而已:


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曹植《浮萍篇》)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曹植《吁嗟篇》)


应当说,这种对人生无根感、孤独感的认识,虽未达到一种形而上的理性的自觉,但依然是相当深刻的。曹植在这方面尤为敏锐。他虽为魏文帝曹丕之胞弟,却备受曹丕迫害和折磨,一生抱负付诸东流,最终忧愤而死。亲兄弟尚且如此,又何谈他人!所以曹植的无根感、孤独感是切入骨髓、极为深刻的;甚至他在写人神恋爱的悲剧《洛神赋》(彩图1)时,依然摆不脱这种孤独感。那么美丽多情的爱神宓妃,也终因“人神之道殊”而不得不与追恋她的诗人含恨离别。人人互忌,人神相殊,可见个体的孤独确是无法逃避的了。

那么人该怎样活?或者说无根孤独的人怎样生存才会快乐?这是汉魏之际一个需要解决的时代性课题。建安诗人用诗的形式回答了这一问题,他们认为,“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曹丕《善哉行》其一);所以,他们或“对酒当歌”,或“秉烛夜游”,或“临河垂钓”,或“与君媾欢”,或“慷慨时激昂”,或“逍遥步西园”……总之,他们信奉的是“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曹丕《芙蓉池作》)。心情的快乐,生命的康寿,才是人生的第一要义,其他一切都是虚若浮云,靠不住的。诗人们在这种个体价值和意义的重新选择中,获得了一种心灵的慰藉、精神的解脱、情感的满足和快乐,尽管这是暂时的解脱和快乐,没有而且也不可能真正超解内在的矛盾和痛苦,摆脱心情的悲怆和忧伤,但它毕竟使弥漫在悲云愁雾中的个体生命透出了亮色,看到了希望,显现了一种也许还不很明确的新的自我超越意识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