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如星辰:魏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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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诗文:从内心孤寂到人格超俗

正始(240—248),本为魏末齐王曹芳的年号,文学史上则一般把魏晋易代之际的诗文称为正始诗文。这时期主要的文学家是所谓的竹林七贤(彩图2),他们是阮籍、嵇康、山涛、王戎、向秀、刘伶、阮咸,其中以阮籍、嵇康为代表。

是时,司马氏和曹氏两大集团之间争权夺利的残酷斗争,将整个社会推入了黑暗恐怖的深渊。许多异己分子被无端杀害,天下名士,少有全者;而统治者却又同时提倡儒家的所谓仁义礼法,其政治和道德的虚伪性暴露无遗。这种现实环境,不仅剥夺了一般文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和期望,也不仅让他们时时有朝不保夕的性命之虞,尤其严重的是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政治信念和伦理理想,使他们体验到了真正的内在孤寂和绝望。这可以说是正始诗文所处的不同于建安时代的一种特定社会语境。

正因如此,从审美文化的角度看,正始诗文主要不再有建安诗文那样的慷慨豪壮之气,而是更多、更突出地深化和发展了建安文学中“忧生之嗟”的一面,使其笼罩在人生、生命意义上的悲凉忧伤色彩更浓,更趋于一种深刻的悲哀、空前的孤独和绝对的无望。阮籍著名的《咏怀诗》82首,就典型地表现了这样一种幽深阴冷的情绪。在作者看来,现实不过是一张无处不在的网,谁也无法自由自在,“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所以,功名利禄是没有意义的,它只会让人相互倾轧,丧失自我,“膏火自煎熬,多财为祸害”,“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人与人之间也是相隔膜的,即使亲友之间也不例外,“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仇”;甚至人活一世,本身就是“终身履薄冰”的,“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正是有了如此认识,《咏怀诗》便整个迷漫在一种极度伤感的情绪之中,诸如“憔悴使心悲”“泪下谁能禁”“感慨怀辛酸”“悄悄令心悲”之类的句子,可谓随处皆是。这种极度伤感的根子即在于一种深刻的孤寂感、绝望感: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所见,忧思独伤心。(其一)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其十七)


读到这样的诗句,只觉得一股清冷落寞、阴幽孤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感到一种旨趣遥深、难以名状的沉重意味。

然而,这种深重的悲哀、孤寂和绝望,却并没有导向诗人内在精神的崩溃,使他们走向自暴自弃的人性堕落,或走向背弃现实、皈依上帝的宗教之途,而是依然立足于现实的大地上,以一种理性的自觉,对个体的价值、自我的解脱和人格的超越重新进行思考与选择。当然这种重新选择并没有简单续写建安文学中的及时行乐题旨,而是追求更为高远的精神超越和自由。这使正始文学在题旨上具有了更深层的主体化、哲理化意味。阮籍《咏怀诗》中的不少作品即显露了这一自觉的审美追求。诸如“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晞”,“飘摇云日间,邈与世路殊”等句,说的即是对尘世的超脱;而“临堂翳华树,悠悠念无形”,“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等句,则说的是精神向本体的飞升。

这类诗在嵇康那里更占主导。当然,与阮籍比起来,嵇康的论说文写得更好一些,《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说:“康所著文论六七万言,皆为世所玩味。”实际上他在思想界、玄学界的贡献要超过诗。但在文学上他也是很有特色、有影响的,其诗大都融玄学意味于自然生趣之中,清逸超俗,峻直幽深。比如:“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之八)“猗猗兰蔼,殖彼中原。绿叶幽茂,丽藻丰繁。馥馥蕙芳,顺风而宣。将御椒房,吐熏龙轩。瞻彼秋草,怅矣惟骞。”(《四言诗》)它们虽为四言,却清丽雅致,颇有深味。值得关注的是,这类诗已有向写景诗发展的趋势,而且其景象深味往往与玄理之思息息相通,其中有代表性的是: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之十三》)


走向太玄境界作为一种自我超越方式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嵇康这里即意味着回归内心,追求一种心灵的自得和自由,亦即他在玄学上所说的“越名任心”。从审美文化史上说,这则意味着文学向内在世界的进一步开掘,意味着以“心”(主观、心灵、精神)为本的美学观念正日渐步入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