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这个名字的世界里,F说,在所有把我们同过去相连的律法中,事物的命名最为厉害。如果我坐着的是我祖父的椅子,我朝外望去的是我祖父的窗户,那我完全是在他的世界里。F说,名字保存了事物呈现的尊严。F说:科学始于对事物的粗略命名。它无视每一个红色生命的特质和命运,而只把它们统称为玫瑰。在一只缺乏鉴赏力、无法驻留观察的眼睛里,所有的花看起来都一样,如同黑人和中国人。F一旦开了腔就很少打住。他的声音如同陷在网里的苍蝇嗡嗡直响。他的风格在殖民我。他会让我享用他在城中心的房子、他买下的那家废弃的工厂、他的树屋、他搜集的肥皂和他的资料。但我可不喜欢我的老二流出什么东西来。太过了,F!我得把持住。下次你会看见我的耳朵也变得透明。F,为什么我突然会想你想得这么厉害?已经有几家餐馆我不能再去了。我非得成为你的纪念碑么?我们到底还是朋友吧?我还记得你终于用八十万美元买下那家弃置工厂的那天,我俩走在工厂车间里高低不平的木头地板上,你在孩提时代擦拭过多次的木质地板。我相信你那会儿肯定在哭。我们走在一排排缝纫机、裁剪桌和坏了的蒸汽式熨斗之间。正是午夜,厂房内半数的灯光都灭了。没什么比弃置的工厂更安静的了。我们不时踢到纠结一团的电线团,或者擦到藤蔓一般吊挂的电缆支架,随后你会听到一阵奇怪的回声,如同上百个百无聊赖的男人在裤袋里拨弄着叮当作响的硬币;一种奇怪的暴烈的回声,如同这些男人在这个被弃置的机器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等着发放薪水;还有那些想找茬打砸F关闭了的工厂的家伙。我有些害怕。工厂如同公园,都是公共场所,F对自己拥有的财产那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确实也会激怒那些有民主意识的人。一根厚实的弹簧将一个又旧又重的蒸汽熨斗和它上方的钢架连在一处,F拾起那只熨斗扔出去,熨斗在半空中垂掉下来,如一只危险的悠悠球上下晃荡,在脏墙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如同一只抹过黑板的黑板擦。F突然砸开一个开关,顿时灯光晃动,带动缝纫机工作的中央传输带滚动起来。这时F开始演说。他喜欢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开讲。
——拉瑞!他大喊,把那些空长椅子移下来。拉瑞!本!戴夫!我知道你们在听!本!我可没忘记你的驼背!索尔!我完成了我的许诺!小马格丽!现在你可以吃你那双破破烂烂的拖鞋了!犹太人,犹太人,犹太人,犹太人!谢谢你们!
——F,别恶心了。
——每代人都应该感谢犹太人,F说着,从我身边跳开。还有印第安人。我们应该感谢印第安人建造了我们的桥梁和摩天高楼。这个世界由各个种族组成,你最好记住这个,我的朋友。人与人不同!每朵玫瑰都不一样!拉瑞!是我,F,你这小子,你经常揉乱我的金发。很多个下午之前,我在那间幽暗的储藏室里许诺你的,我已经做到了。它属于我!它属于我们!我在残片上舞蹈!我将这废墟变成了游乐场!我和我的朋友都在这里!
F冷静下来以后,牵着我的手,带我进到储藏室,巨大的空线轴和纸板卷筒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投射下它们精确的阴影,如同庙堂的圆柱。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羊毛的味道。我感觉到一层薄薄的油敷在我的鼻尖。厂房地板上的传送带仍在转动,几架无刺突的纺织机仍在运动。F和我紧挨着站在一处。
——这么说你觉得我很恶心?F说。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滥情。对着这些犹太人的鬼魂说话!
——这是我许诺过要做的事。
——你不过是无病呻吟。
——这地方难道不美吗?不宁静吗?我们正站在未来之中啊。很快富人将在他们的辖地上建造这样的地方,然后趁着月色造访。历史已经证明,人类喜欢在暴力发生之地沉思冥想,终日游荡,纵情做爱。
——你打算用这地方干吗?
——偶尔过来看看,打扫打扫,在光滑的桌子上做爱,或者搬弄这些机器。
——你其实早该是百万富翁了。报纸的财经版谈论你经营的成功。我得承认,是你的成功让你多年来散布的这些狗屁玩意儿有了些分量。
——虚荣!F高声大喊。我必须看看自己能不能成功。我必须知道从这里头是否能得到任何安慰。除了我已经知道的!拉瑞可没有盼着我这个,这不是让我们紧密相连的东西。我孩童时期的许诺不过是个托辞!别让这个晚上影响到我曾对你说的一切。
——别喊,F。
——原谅我。我只是想尝尝复仇的滋味。我想像个美国人。我希望我的生活因为回顾而从此井然有序。这并不是拉瑞的意思。
我试着抓住F的肩膀,手无意中碰到了一堆挂钩。在这间小房子里,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被碰着的那堆挂钩发出的杂乱声响并不刺耳。我们在孤独无助的拥抱中站立。躲在阴影中的那群暴徒也已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