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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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元日

宋·王安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除夜作

唐·高适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除夜宿石头驿

唐·戴叔伦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守岁

宋·苏轼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儿童强不睡,相守夜喧哗。

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除夜对酒赠少章

宋·陈师道

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

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除夜

宋·文天祥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除夕是旧年的结束,元日是新年的开始,除夕与元日的交接意味着地球绕着太阳转完了一圈,它自然而然会被看做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况且此时正是寒冬将尽、春气初萌的关键时刻,人们一年的劳作已告一段落,正应自我犒劳一番,并借以养精蓄锐,准备来年的春耕。以农业为本而且宗教意识比较淡薄的中华民族把除夕与元日看做最重要的节日,实在是必然的选择。

民间把欢度春节称做“过年”,其时间长度当然包括除夕和元日。在我幼时生活的琼溪镇上,人们从来不说“除夕”,而是叫它“大年夜”,除夕的前一天则叫“小年夜”。由于这两个称呼都与“年夜饭”密切相关,孩子们又无师自通地把“年夜”的名称再往前延伸,发明了“小小年夜”、“小小小年夜”的叫法。那时“过年”的内容都与吃喝有关,母亲从腊月二十以后就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大约在腊月二十七八日,也就是除夕前两三天,家里开始蒸糕、蒸包子、蒸糯米团子。年景稍好时,母亲会主动把刚出笼的包子、团子让我们每人尝一个,甚至萝卜丝馅的尝一个,豆沙馅的又尝一个。可惜我家的景况颇像“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后来母亲就舍不得让我们多尝了。每当此时,我们就会咕哝说:“今天是‘小小年夜’么!”意思是说今天已经进入“过年”的程序,理应多吃一点。当然,正规的节日仍应是除夕那天,家家户户欢聚一堂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也就是我们一年到头朝思暮想的“年夜饭”。

古代的诗人大概都没有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他们咏除夕的诗很少写到年夜饭,最多只写所饮的酒。杜甫流落长安时,曾到堂弟杜位家过年,诗中也只写到“椒盘已颂花”,指的是用椒浸泡的酒,专供除夕饮用的。古代更常见的是一种用药草泡制的“屠苏酒”,过年时合家相聚共饮此酒,次序则是从最年幼者开始。苏辙《除日》诗说:“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意谓他已是家中最年长之人。王安石说“春风送暖入屠苏”,明指春气已动、暖意已萌,暗指合家欢聚时的温馨氛围,可称意在言外的佳句。古人在除夜要守岁,而一过半夜也就到了元日,写除夜的诗很难不涉及元日,反之亦然。王诗中写到“爆竹声中一岁除”,虽然说的是旧岁已除,但众所周知,除夜的爆竹早在半夜之前就开始响起来了,而合家共饮屠苏酒的活动也是从除夜开始的(苏辙的《除日》诗就是明证),王诗如果题作《除夜》也未尝不可。我认为王安石把此诗题作《元日》而不是“除夜”,自有深意。古人咏除夜的名篇多含悲凉之意,此诗却营构了欢快的氛围,从而蕴含着除旧布新、展望将来的意味。

到了现代,“总把新桃换旧符”的习俗早已不存,但新年来临时家家户户都在门楣上贴上红纸的春联,仍有“千门万户曈曈日”的喜庆色彩。更何况从半夜到天明爆竹声此起彼伏,更会提醒你新春的来临。我幼时家里穷,父母亲恨不得把每个硬币都掰成两半来花,过年时从来不买爆竹。父亲还说:“听听别人家放的爆竹也是一样的。”除夕之夜,我们就躺在床上听着时远时近、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我家没有钟表,爆竹声还能起报时的作用。只要听到爆竹声越来越密集,最后响成一片,我们就知道凌晨到了,也就是新年到了。儿时过年的情景,如今回想起来是多么有趣啊!

除夕虽然是“千门万户曈曈日”,但是世上总有“几家欢乐几家愁”的缺憾。如果你正流落他乡,或处境潦倒,那么除夕带给你的也许不是欢乐,而是忧伤。韩愈有言:“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脾气古怪的诗神总是偏爱缺憾和痛苦,古人咏除夕的佳作竟大多是抒写孤独凄凉之情的。高适和戴叔伦的两首诗,虽然诗体不同,但主题完全一样,水准也在伯仲之间(戴诗稍胜一筹),我只好将它们一起抄录在这里。除夕之夜,诗人流落他乡,在旅馆里独自对着一盏寒灯,形影相吊。本应是与家人团聚的佳节,偏偏“独在异乡为异客”,此时此刻,纵然是铁石心肠的硬汉,也难免要伤感忧愁。更何况诗人年已老大,两鬓如霜,想到年华又逝,而事业无成,又怎能不伤心欲绝呢?“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一联,堪称写除夕客况的名句。即使这首诗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仅存此联,也足以流传千古,这正是戴诗比高诗稍胜一筹的原因,高适诗中没有这样的警句。

我平生曾多次经历“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处境,印象最深刻的是八年前在韩国光州的那个除夕,当时我正在全南大学当客座教授。韩国大学的寒假长达两个月,刚进腊月就放假了。本来我可以回南京与家人一起过年,然后再返回光州,可是就在学期将终之时,我偶然读到了元好问的两句诗:“千里关河高骨马,四更风雪短檠灯。”非常感动,就决定寒假不回中国,留在光州安安静静地读点书。说实话,自从博士毕业留校任教以来,已经许久没有认认真真地读书了。如今有两个月的时间完全属于我自己,何不好好地利用起来呢?我把这个决定写信告诉妻子和女儿,并从图书馆里抱回来一大堆书,埋头读起书来。妻子和女儿听说我不回家过年,十分失望,两人合作写了一封回信,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几张信笺。寒假开始了,外教公寓门外路上的积雪已被压成了坚冰,终日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中文系的教授们平时常拉我去聚饮,放假后就很少来找我了。我的生活和心情都十分宁静,读书的进度也相当令我满意。

除夕那天,系主任金在乘教授让秘书送来了“牛酒”:一大块像阮小二请吴用吃的“花糕也似”的牛肉和一瓶“庆州清酒”,我自己也买了几样菜肴,草草的做了一顿年夜饭。当晚,我正在自斟自酌,突然从楼上的邻居家里传来一阵笑语喧哗,原来二楼的那位美国女教师正和她的韩籍丈夫以及一大群孩子在“过年”呢。我的心猛然受到一击,我想起妻子和女儿来了。她们正在南京家中,与我相隔东海的万顷波涛。此时此刻,她们一定正在思念着我,谈论着我,可是我却没有一人可以交谈。我吟着“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诗句,浓重的孤独感涌上心头。我从抽屉里取出妻女的来信细细地读,又取出她们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孤独感依然排解不去。我平日很少写诗,此时却不由自主地铺开稿纸,写道:“天涯岁暮多霜雪,山色何时白转苍?岂有三冬文史足,漫经半载稻粱忙。朋交馈食粗成馔,妻女来书细作行。独听邻家喧笑语,兹辰倍觉在他乡。”诗写得不好,但情感是真挚的。当然,其实我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写诗,只要吟诵戴叔伦或高适的除夜诗就行了。我想说的话,他们已经替我说了,而且比我本人说得更好。古代的优秀诗人真的能“先得我心”!

除夕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当然只有快乐甚至兴奋,但对于成年人来说,除夕会带来时光流逝、韶华难留的惆怅和伤感。据说印度某些地区每逢除夕,家家户户哭声震天,人人脸上涕泪横流。人们觉得岁月易逝、人生苦短,就用痛哭来送别旧年,以至于传出了“痛哭元旦”的名称。中国人没有这种风俗,但是敏感的诗人对于除夕也是感慨万千的。杜甫四十岁那年在杜位家守岁,感叹说:“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仇兆鳌引《礼记·曲礼》中“四十曰强,而仕”作注,意谓此时杜甫年已四十,理应出仕而未入仕途,故而感慨。我觉得不如引《论语》中孔子的话更为贴切:“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杜甫即将年逾四十,自觉老之将至,却尚未闻达,所以感叹时光如此迅速。是啊,除夕既然是一年的最后一日,当然就是人们生命过程的里程碑。人们赶路时每经过一个里程碑,就会产生“还有几里路在前头”的想法。他们在除夕之夜对年华消逝的感觉也与此类似:人生七十古来稀,生命的长度是个定数,过一年就少一年。苏轼在《守岁》诗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对一年将尽的感受:儿童虽在欢天喜地的喧哗,诗人却害怕听到一次又一次的更鼓。他知道即将消逝的一年就像一条钻进山洞的长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面对着无情地消逝的年华,人们是多么可怜,多么无助!我觉得对于成年人来说,不妨从印度引进“痛哭元旦”的风俗,大家在除夕之夜一起放声大哭,来宣泄韶华难留的悲哀。

陈师道和文天祥的两首除夜诗也值得一读,它们都融入了诗人的身世之感,感人至深。陈师道此诗当作于1086年,时年三十四岁。诗人穷愁潦倒,连一家老小的生计都难以维持,更不用说实现自己的抱负了。除夕之夜,诗人与友人聚饮,酒酣耳热之际,衰老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红晕,随意的歌舞产生了几分豪气。可是在座的都是潦倒之人,即使彼此同病相怜,相濡以沫,又怎奈那早被忧患愁苦催白的一头短发!这样的除夕,我平生也曾经历过几回,最难忘的一次发生在淮北的那个小农具厂里。厂里的工人都是本地的农民,一到小除夕就全跑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顿时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我与三四个上海的知识青年留在厂里过年。我们七拼八凑的准备了几样菜肴,又买上几斤山芋干白酒,关上房门吃年夜饭。门外大雪纷飞,雪花不断地从门缝里钻进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笑,渐渐的大家脸上都出现了酒红。那时我的头发还没变白,额上却已刻上几条深深的皱纹,不知酒红有没有使我显得年轻一些?忽然,有人站起来引吭高歌,大家齐声附和。我们唱的都是流行的革命歌曲,但不知为何,歌声却充满了悲凉。我那时年近三十,已在农村插队九年。其他人都比我略小几岁,但也已在乡下度过七八个年头了。经过几年来的招生、招工,凡是有点门路的知青都已走了,只剩下少数倒霉鬼还留在这儿。年复一年,单调的生活毫无变化,青春却一年年的消逝了。那一夜,大家都醉得东倒西歪。当远近响起一片鞭炮声时,小张打开房门去放鞭炮,手里的香烟颤抖了半天就是对不准鞭炮的引火线。可惜当时我还没有读过陈师道的除夜诗,要不肯定会反复狂吟。

文天祥的除夜诗是英雄末路的内心独白,我们虽然没有机会体验那种经历,但不妨借读诗的机会向诗人献上一瓣心香。南宋灭亡两年之后的那个除夕(1282年2月9日),文天祥在燕京狱中写下此诗。此时宋朝已经灭亡,但诗人坚决拒降,决意殉国。国破家亡,自己的人生道路也即将走到尽头。就在这种情境下,诗人迎来了一生中最后一个除夕。诗人身陷穷北之地的敌国牢狱已经两年零三个月,除夕之夜不过是又一个寂寞的长夜而已。诗人独挑寒灯,知道合家欢聚、共饮屠苏的往事即使在梦中也不会重现了。他只觉得宇宙是如此的空旷,岁月又是如此的匆忙,自己的生命即将随着旧年一起消逝,世上的一切都不再值得留恋。除夜应有的欢乐在此诗中无影无踪,除夜常有的惆怅在此诗中若有若无。平淡的字句,平静的心情,不像他半年前所写的《正气歌》那样慷慨激昂,但我们不难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诗人的坚强意志和浩然正气,这就是一位即将从容就义的民族英雄所写的除夜诗!亲爱的读者,如果你在除夕之夜阅读这首独特的除夜诗,你的心灵一定会受到震撼和淘洗。谓予不信,就请试一试吧!

(2004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