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音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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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

春园即事

宿雨乘轻屐,春寒着弊袍。
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
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
还持鹿皮几,日暮隐蓬蒿。

春园,据诗中的描写看,不是一般的花园、园林,而是指春天的田园。诗写春天田园景色和诗人闲适生活。宿雨,说明昨夜下了雨。夜雨初晴,不仅交代了“乘轻屐”的原因,而且下面整个描写,都与这“宿雨”有关。可能因为春雨不误路,再加上所乘之屐不笨重,所以称“轻屐”,但着一“轻”字,同时透露了一种从户内到户外,在田野间边走边看的轻快感。“春寒着弊袍”,下面既然点出桃花已开,应该是农历二三月之交了,即使雨后春寒,也只能是略带寒意。而此时弊袍犹着,在春寒中既有一种温暖裕如之感,又见出诗人生活上是很随便、很萧散、唯求其适意的。“开畦”二句,写春天雨后景物,极富特征。但理解上却有值得斟酌之处。由于对仗关系,如果把“开”理解得过死,指当下在田间开畦,让顺溪流而下的雨水分灌到畦沟中,那么本着词性对等原则,对句“间”字即应理解为砍去某些柳枝或柳树,让桃花显露出来。这样泥解,虽然可通,但缺少诗意。且一般田庄亦不致为观赏桃花而砍伐柳树。看来,“开畦分白水”,大约就是指原来分开的一畦畦园地,晓来灌满雨水,与溪沟相连,给人以“分白水”的感觉。“间柳发红桃”则指桃柳相间,桃花从柳枝的间隙中露出笑脸。这样浑然天成,无须人工,白水与桃柳相映衬,构成一幅极美的春日田园图。“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草际的棋局,固然有可能是事先携带的,但也兴许是用野地草木竹石之类充当。桔槔举于林端,大约也不是较常见的用木架支撑的那种样式,而是用长杆吊在粗树枝上做成。这样的桔槔,一端翘起时才可能高举于林端,而且也更得村野之趣。以上颔腹二联所写,是诗人在田园中的观赏活动,同时在这种赏玩中时间也在不知不觉地推移。“还持鹿皮几,日暮隐蓬蒿。”直至日暮,诗人兴犹未尽,又携上鹿皮小几于草木僻隐处静坐。如果说,诗的前六句所写跟普通人的生活和感受可以相合,那么“日暮隐蓬蒿”只能是王维等人所特有的雅趣,鲜明地体现了这位山水田园诗人的思想性格与生活情调。

王维的诗,昔人有“丰缛而不华靡”(《麓堂诗话》)之评,丰润是他区别于孟浩然等山水诗人的一个重要特点,他的不少诗都是内容丰富,而在遣词造句和音韵上又显得很美。但本篇在他的诗集中却属于“格老而味长”的一类。它的美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到的,需要细心体会。比如“开畦分白水”,我们要结合对于春天夜雨的体验,想象春季宿雨之后,田野间沟渠纵横,流水潺潺的情景。“间柳发红桃”亦需结合王维自己的诗句——“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去联想。同样,“草际”句,应结合特定的节令,设想春回大地,一夜春雨之后,原野新绿萋萋,才引得诗人席地而坐,欣然地摆开棋局。“林端”句,须是在二三月之交,树木枝叶扶疏,尚未形成密荫,因而林边桔槔才易为人所见。只有这样透过平淡的语言进行发掘,我们才能较充分地领略这首诗丰富的内涵和特有的意境。它的好处是在毫不着力、浑然天成的描写中,表现了诗人的萧散之趣,以及宿雨之后春日田园的景色。可以“令人坐想辋川春日之胜,此老傲睨闲适于其间也”(《诗人玉屑》)。

(原载《王维孟浩然诗歌名篇欣赏》,巴蜀书社1999年版)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读王维的山水诗需得有一股静气。这首诗开头就是“人闲”二字,为了把这两个字化成形象的感受,或许要稍微静一下心让脑海中闪过某些关于“闲”的体验。不过,这里的“人闲”,跟一般人所谓“空闲”“闲逸”又有很大差别。诗人王维的“闲”,是与禅相结合的,它摆脱了尘世的种种干扰、牵挂,达到了“心与境寂”的程度。心灵处在这种状态,对周围环境某些动静的感受特别敏锐。桂花细小,春桂又开得稀少,居然能在夜间感觉到花落,正缘心闲。只是这层因果关系,诗人未必去考虑。在他的感觉中,大约是桂花落与心神悠然相会,双方有一种带禅意的对应和融合。正像他在溪水前曾有的感觉一样:“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似乎平静的水流和他的心一样悠闲。这里,桂花自在地、无心地下落,不就几乎是他内心的外化吗?闲静的心与落花,在一片禅意中融合了。

“夜静春山空”,一般读者会把它理解为写实,人迹罕至的春涧,到夜里自然是静而空的。但笃信佛教的王维,未必是这样想的。他一开头突出“人闲”,这里紧接着写出“静”和“空”,似乎有意作了安排。按照佛教的认识路线,“静”和“空”的境界,都是“人闲”生出来的,因心闲而有静,因闲静方能识得空。一方面,外观世界消融在自己的主观意识中;另一方面,闲——静——空,又构成了由内心到外在世界的一片“无差别境界”。读者至此想到的是春山的静谧,而作者领会到的却是进入禅境的静与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由静穆生出变化。看,幽暗的春山,豁然亮起来了。原来是月亮升起,把光华照进了山谷。随着亮度的改变,山鸟为月出所惊,于是寂静的山谷,又时而传出一两声清脆的鸟鸣。诗写到这里停止了,但它给人留下的想象,却可以往不同的层次和方面延伸。一般读者会想到月华照耀幽谷,谷中回响着鸟鸣的情景,从中获得一种宁静和谐而又富有生机的美感。但禅学修养很深的王维,大概不会把注意力停留在鸟鸣声打破寂静之时,他更欣赏的应该是继鸟鸣之后恢复过来的静与空。正像一粒石子丢入平湖,等到涟漪消失后,湖水显得格外平静和深沉。那春山幽谷之夜,在一声鸟鸣之后,它的寂静无疑显得更加无边无际。诗人从那种刹那的生灭现象中,可以得到更深一层的禅悟。

王维的山水诗所包含的诗人的体验及意念活动,与一般读者从诗中所获得的直接感受,二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无疑是非常复杂的。王维所描写的环境多半偏于寂静,静中往往出现一些轻微而又迅速消失的声音、光线、动作等等,它从呈现在“色空有无之际”的景象中,体现出一种禅意。而一般读者则很少能够从这方面去体会。禅学是一种很精致、深邃的宗教哲学,读者自管自地读,不懂得或不愿意从禅学方面去领会是很自然的。问题倒是即便读者没有多少禅悟,但历来人皆爱重王维的山水诗,却又是事实。这是不是可以看作一种欣赏中的误区呢?恐也未必然。上面说王维是禅宗信徒,诗中具有禅意,也只说了一面。王维的生活与思想,本身就有其复杂性。他尽管半官半隐,但毕竟是唐朝的官员,不能说已完全割断了尘缘。他所仰慕的维摩诘居士,据佛教经籍记载,也是过着世俗生活,极尽享乐的人物。作为生活在俗世的王维,他不可能把客观世界一律视为虚无,他的感受在某些方面不免要与我们凡夫俗子相沟通。另外,佛学所谓有禅意的某种宁静、和谐而又能发人灵性的境地或刹那,在大自然和日常生活中本来也是有的。作为禅宗信徒的王维,有可能把它往唯心论方面引,是他自个儿的事,而作为艺术家的王维,捕捉到了这种境界,并以天才的艺术手段将它作了表现,让读者从中得到一份精神享受,则又是另外一回事。艺术家和艺术本身的复杂性,导致在接受过程中出现复杂现象,这也并非不可思议。

作者虽然,读者何必亦然!比如大自然生出山林丘壑,对于佛教徒来说,它可供参禅;对于世俗的人,则可供悦目赏心、调节精神。王维的《鸟鸣涧》《辛夷坞》等诗,明代的胡应麟等人读之“身世两忘”(《诗薮》)。我们读来,则未必有这种感受,一般地只是神往于那种境界的宁静与优美而已。可以说是各赏其所赏,各得其所得。正像鲁迅指出的,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原载《王维孟浩然诗歌名篇欣赏》,巴蜀书社1999年版)

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送别诗所写的内容,一般多侧重于送别过程,如送别时的饮宴、折柳一类活动,以及依依不舍的情态,相互叮嘱的话语,惨然分袂的怅惘,等等。而这首诗,撇开这些,侧重写送别以后。开头“山中相送罢”,点出送别结束,同时以之为诗的起点。从“罢”字看,几乎可以认为诗人对这场送别,反映很平淡,终于“罢”了,好像是完成一桩例行公事似的。“日暮掩柴扉”,是不是又可以设想人带着倦意,在日暮时掩上柴门,准备排遣那份倦意呢?如果仅仅是这两句,作以上理解,恐怕也没有理由谓其不可。问题是随之而来的后面两句,让诗意从沉寂的气氛中升华了起来,使我们感到对前两句表现的心理状态,在把握上需要做出调整。“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原来日暮掩门之后,思想并不是倦怠地滞然不动,而是从孤独寂寞中生出急切热烈的想象:时光运转,别情随着时光推向来年。彼时春草绿遍大地,绿遍天涯海角,那绿带着一股热力,一股拥抱人间的气势,回归原野,回归山中,可是远去的友人啊,能否随着春草,随着绿色,来归山中呢?诗人默默地自问,问而无法自答。“明年绿”,有其必然;“归不归”,则无定准。以有一定规律之自然,推求不定之人事,枨触之情自在言外。体会到这一层之后,我们可以想象诗人刚与友人分手即被思念缠绞的那种精神状态。由此,再回过头去揣摩首句,则会觉得“相送罢”在语气上不是反映对于送别的平淡或冷淡,而是出于送别之后情绪的黯淡。送别虽“罢”,离情绝没有因之而“罢”,相反地,发展得愈加沉重、绵长,难以排遣。“日暮掩柴扉”,也是因为友人离去,孤寂无绪,没有兴趣像平日那样,再去欣赏那“渡头余落日”或“明月松间照”的景色了。独自掩门,无非是想让精神来一番自我调节,恢复平衡。“归不归”的问话,也似乎是在感情的天平上,让失去友人的一端,增加一块新的精神砝码。诗通过引导读者反复咀嚼、寻味,显得委婉曲折、含蕴深厚。

五绝是一种需要写得朴实自然的诗体。王维的五绝即具有这种特征。但朴实自然绝不是率意而为。这首诗是在让人浑然不觉中,作了精心的锤炼。首先是材料和情思的提炼。送别之事和离别之思无疑是多方面的,但就事而言,诗人仅提送罢之后,就思而言,诗人仅写明年“归不归”的悬念,种种思想活动,集中到盼归上,把盼归的情绪与年年绿的芳草融合,给人以美好而又不断生发的印象。写法上很有点像他的《杂诗》,把怀念故乡的万千思绪,化为对窗前寒梅是否着花的悬念。这种情思的净化与提纯,在盛唐诗歌中表现得相当普遍,而王维的五绝,似乎尤其突出。其次,以极平常的语言,传达丰富的内容,首二句的“罢”和“掩”看似随口说出,但由于惜别之情“罢”不去而“掩”不住,这两个字在诗中就反倒产生了先抑后扬的效果。末句“归不归”,语气回环荡漾,很能表现缠绵悠长的离情。全诗二十个字,除抒发思念之情外,还能体现诗人自身的精神面貌,让人看到这种思友之情,乃是诗人王维的忆念,而非出自别人。“山中相送”“日暮掩扉”,抒情主人公自然是像王维那样居住山林而且“好静”的人。“春草”二句,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句化出,更带来一种很浓的隐逸色彩。因此,虽是一首小诗,却深深地打着王维的印记。

(原载《王维孟浩然诗歌名篇欣赏》,巴蜀书社1999年版)

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
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重物华。

这首诗题中的蓬莱宫,即唐大明宫。唐代宫城在长安东北,而大明宫又在宫城东北。兴庆宫在宫城东南角。开元二十三年,从大明宫经兴庆宫,一直到城东南的风景区曲江,筑阁道相通。帝王后妃,可由阁道直达曲江。王维的这首七律,就是唐玄宗由阁道出游时在雨中春望赋诗的一首和作。所谓“应制”,指应皇帝之命而作。当时以同样题目写诗的,还有李憕等人。可以说是由唐玄宗发起的一次比较热闹的赛诗活动。王维的诗,高出众人一筹,发挥了他作为一个画家善于取景布局的特长,紧紧扣住题目中的“望”字去写,写得集中,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画面。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诗一开头就写出由阁道中向西北眺望所见的景象。视线越过长安城,将城北地区的形胜尽收眼底。首句写渭水曲折地流过秦地,次句指渭水边的黄山,盘绕在汉代黄山宫脚下。渭水、黄山和秦塞、汉宫,作为长安的陪衬和背景出现,不仅显得开阔,而且因为有“秦”“汉”这样的词语,还带上了一层浓厚的历史色彩。诗人驰骋笔力,写出这样广阔的大背景之后,才回笔写春望中的人:“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因为阁道架设在空中,等于现在所说的天桥,所以阁道上的皇帝车驾,也就高出了宫门柳树之上。在这样高的立足点上回看宫苑和长安更是一番景象。这里用一个“花”字透露了繁盛气氛,“花”和“柳”又点出了春天。“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这两句仍然是回看中的景象,而且是最精彩的镜头。它要是紧接在一、二句所勾勒的大背景后出现,本来也是可以的。但经过三、四两句回旋,到这里再出现,就更给人一种高峰突起、耳目为之耸动的感觉。看,云雾低回缭绕,盘旋在广阔的长安城上,云雾中托出一对高耸的凤阙,像要凌空飞起;在茫茫的春雨中,万家攒聚,无数株春树,受着雨水滋润,更加显得生机勃发。这是一幅带着立体感的春雨长安图。由于云遮雾绕,一般的建筑,在视野内变得模糊了,只有凤阙更显得突出,更具有飞动感;由于春雨,满城在由雨帘构成的背景下,春树、人家和宫阙,互相映衬,更显出帝城的阔大、壮观和昌盛。这两句不仅把诗题的“雨中春望”写足了,也透露了这个春天风调雨顺,为过渡到下文作了准备。“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重物华。”古代按季节规定关于农事的政令叫时令。这里的意思是说,这次天子出游,本是因为阳气畅达,顺天道而行时令,并非为了赏玩景物。这是一种所谓寓规于颂,把皇帝的春游,说成是有政治意义的活动。

古代应制诗,几乎全部是歌功颂德之词。王维这首诗也不例外。诗的结尾两句明显地表现了这种局限。不过这首诗似乎并不因此就成为应该完全否定的虚伪的颂歌。我们今天读起来,对诗中描写的景象仍然感到神往,甚至如果在春雨中登上北京景山俯瞰故宫及其周围的时候,还能够联想到“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这样的诗句。王维的这种诗,不使人感到是可厌的颂词,依旧具有艺术生命力。王维善于抓住眼前的实际景物进行渲染。比如用春天作为背景,让帝城自然地染上一层春色;用雨中云雾缭绕的实际景象,来表现氤氲祥瑞的气氛,这些都显得真切而非虚饰。这是因为王维兼有诗人和画家之长,在选取、再现帝城长安景物的时候,构图上既显得阔大美好,又足以传达处于兴盛时期帝都长安的神采。透过诗的饱满而又飞动的艺术形象,似乎可以窥见八世纪中期唐帝国的面影,它在有意无意中对于祖国、对于那个比较兴盛的时代写下了一曲颂歌。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春中田园作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
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临觞忽不御,惆怅思远客。

这是一首春天的颂歌。从诗所展现的环境和情调看,似较《辋川集》的写作时间要早些。在这首诗中,诗人只是平平地叙述,心情平静地感受着、品味着生活的滋味。

冬天很难见到的斑鸠,随着春的来临,很早就飞到村庄来了,在屋上不时鸣叫着,村中的杏花也赶在桃花之前争先开放,开得雪白一片,整个村子掩映在一片白色杏花之中。开头两句十个字,通过鸟鸣、花开,就把春意写得很浓了。接着,诗人由春天的景物写到农事,好像是春鸠的鸣声和耀眼的杏花,使得农民在家里待不住了,他们有的拿着斧子去修整桑枝,有的扛着锄头去察看泉水的通路。整桑、理水是经冬以后最早的一种劳动,可说是农事的序幕。

归燕、新历更是春天开始的标志。燕子回来了,飞上屋梁,在巢边呢喃地叫着,似乎还能认识它的故巢,而屋中的旧主人却在翻看新一年的日历。旧人、归燕,和平安定,故居依然,但“东风暗换年华”,生活在自然地和平地更替与前进。对着故巢、新历,燕子和人将怎样规划和建设新的生活呢?这是用极富诗意的笔调,写出春天的序幕。不是吗?新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不就像春天的布幕在眼前拉开了一样吗?

诗的前六句,都是写诗人所看到的春天的景象。结尾两句,写自己的感情活动。诗人觉得这春天田园的景象太美好了,“物欣欣而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一切是那样富有生气,充满着生活之美。他很想开怀畅饮,可是,对着酒又停住了,想到那离开家园做客在外的人,无缘享受与领略这种生活,不由得为之惋惜、惆怅。

这首诗春天的气息很浓,而诗人只是平静地淡淡地描述,始终没有渲染春天的万紫千红。但从淡淡的色调和平静的活动中却成功地表现了春天的到来。诗人凭着他敏锐的感受,捕捉的都是春天较早发生的景象,仿佛不是在欣赏春天的外貌,而是在倾听春天的脉搏,追踪春天的脚步。诗中无论是人是物,似乎都在春天的启动下,满怀憧憬,展望和追求美好的明天,透露出唐代前期的社会生活和人的精神面貌的某些特征。人们的精神状态也有点像万物欣欣然地适应着春天,显得健康、饱满和开展。

(原载《中国古代田园山水边塞诗赏析集成》,光明日报出版社1991年版)

息夫人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中国古典诗歌,包括唐诗在内,叙事诗很不发达。特别是近体诗,由于篇幅和格律的艰制,更难于叙事。但在唐诗发展过程中,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即其中某些小诗,虽然篇幅极为有限,却仍企图反映一些曲折、复杂的事件;如果对这些事件推根求源,展开联想,则似乎要有相当篇幅的叙事诗才能叙述得了。王维这首五绝就是这样。

息夫人本是春秋时息国君主的妻子。公元前680年,楚王灭了息国,将她据为己有。她在楚宫里虽生了两个孩子,但默默无言,始终不和楚王说一句话。“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说不要以为你今天的宠爱,就能使我忘掉旧日的恩情。这像是息夫人内心的独白,又像是诗人有意要以这种弱小者的心声,去让那些强暴贪婪的统治者丧气。“莫以”“能忘”,构成一个否定的条件句,以新宠并不足以收买息夫人的心,反衬了旧恩的珍贵难忘,显示了淫威和富贵并不能彻底征服弱小者的灵魂。“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旧恩难忘,而新宠实际上是一种侮辱。息夫人在富丽华美的楚宫里,看着本来使人愉悦的花朵,却是满眼泪水,对追随在她身边的楚王始终不共一言。“看花满眼泪”,跟后来杜甫“感时花溅泪”的写法差不多。由于这一句只点出精神的极度痛苦,并且在沉默中极力地自我克制着,却没有交代流泪的原因,就为后一句蓄了势。“不共楚王言”,是在写她“满眼泪”之后,这个“无言”的形象,就显得格外深沉。这沉默中包含着人格的污损、精神的创痛,也许是由此而蓄积在心底的怨愤和仇恨。诗人塑造了一个受着屈辱,但在沉默中反抗的妇女形象。在艺术上别有其深沉动人之处。

王维写这首诗,并不单纯是歌咏历史。唐孟棨《本事诗》记载:“宁王宪(玄宗兄)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云云(按即《息夫人》)。……王乃归饼师,使终其志。”对照之下,可以看出,王维在短短的四句诗里,实际上概括了类似这样一些社会悲剧。它不是叙事诗,但却有很不平常的故事,甚至比一些平淡的叙事诗还要曲折和扣人心弦一些。这种带“小说气”的诗,有些类似折子戏,可以看作近体诗叙述故事的一种努力。限于篇幅,它不能有头有尾地叙述故事,但却抓住或虚构出人物和故事中最富有冲突性、最富有包蕴的一刹那,启发读者从一鳞半爪去想象全龙。这种在抒情诗中包含着故事,带着“小说气”的现象,清人纪昀在评李商隐的诗时曾予以指出,但它的滥觞却可能很早了,王维这首诗就领先了一百多年。只不过王维这类诗数量不能和李商隐相比,又写得比较浑成,浓厚的抒情气氛掩盖了“小说气”,因而前人较少从这方面加以注意。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王维田园组诗《辋川集》二十首中的第十八首。这组诗全是五绝,犹如一幅幅精美的绘画小品,从多方面描绘了辋川一带的风物。作者非常善于从平凡的事物中发现美,不仅以细致的笔墨写出景物的鲜明形象,而且往往从景物中写出一种环境气氛和精神气质。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木末”,指树杪。辛夷花不同于梅花、桃花之类,它的花苞打在每一根枝条的最末端上,形如毛笔,所以用“木末”二字是很准确的。“芙蓉花”,即指辛夷,辛夷含苞待放时,很像荷花箭,花瓣和颜色也近似荷花。裴迪《辋川集》和诗有“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的句子,可用来作为注脚。诗的前两句着重写花的“发”。当春天来到人间,辛夷在生命力的催动下,欣欣然地绽开神秘的蓓蕾,是那样灿烂,好似云蒸霞蔚,显示着一派春光。诗的后两句写花的“落”。这山中的红萼,点缀着寂寞的涧户,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纷纷扬扬地向人间洒下片片落英,了结了它一年的花期。短短四句诗,在描绘了辛夷花的美好形象的同时,又写出了一种落寞的景况和环境。

王维的《辋川集》给人的印象是对山川景物的流连,但其中也有一部分篇章表现诗人的心情并非那么宁静淡泊。这些诗集中在组诗的末尾,像《辛夷坞》下面一首《漆园》:“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就颇有些傲世。再下一首,也是组诗的末章《椒园》:“桂尊迎帝子,杜若赠佳人。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就更含有《楚辞》香草美人的情味。裴迪在和诗中干脆用“幸堪调鼎用,愿君垂采摘”把它的意旨点破。因此,若将这些诗合看,《辛夷坞》在写景的同时也就不免带有寄托。屈原把辛夷作为香木,多次写进自己的诗篇,人们对它是并不陌生的。它每年迎着料峭的春寒,在那高高的枝条上绽葩吐芬。“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这个形象给人带来的正是迎春而发的一派生机和展望。但这一树芳华所面对的却是“涧户寂无人”的环境。全诗由花开写到花落,而以一句环境描写插入其中,前后境况迥异,由秀发转为零落。尽管画面上似乎不着痕迹,却能让人体会到一种对时代环境的寂寞感。所谓“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陈子昂《感遇》)的感慨,虽没有直接说出来,但仍能于形象中得到暗示。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