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女性想象与女性角色
在西和人有关女性的观念中,最突出的一点是认为女性是弱的,女人和未成年的孩子都属于柔弱的分类,因此都是需要男性保护的。这种观念尤其表现在人们对于空间的划分上,即有一些被视为危险的地方,女性是不能随便进入的,这并不是说,这些地方对于男性而言不具有危险性,而是说,男性有能力抵抗住这种危险,而女性则没有。对此,西和人常说男人血性旺,这里所说的“男人”一般是指成年男性;而对于女性而言,不管是否成年她们都是弱的。
一个夏日的晚上,我陪着赵叔的儿子平安去给医院里的爷爷送晚饭,我陪他主要是帮忙拿饭盒。记得当时大概是七八点钟的样子,夏日的白天要长一些,但这个时候天也几乎黑下来了。我们一路有说有笑地走着,但快到医院门口时,平安忽然接过我手里的饭盒,让我到附近的一个亲戚家等他,他一边吩咐我这些就一边快速地往医院的方向去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留给我。我到那个亲戚家待了一阵子,平安过来寻我,说可以一道回家了。路上,不等我提及,他便主动向我解释之前的行为。他说,西和有种说法,天黑之后,女人就不能到医院里面去了,大人们说天黑之后医院是个可怕的地方,因为常有人在医院过世,那里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在这个语境下,平安所说的“不干净的东西”主要是指亡灵,西和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暂时不会离开,有子孙后代的人家会通过一整套丧葬仪式来超度亡灵,而对于那些无后代的亡人而言,他们的灵魂得不到超度,便有了孤魂野鬼的说法;此外,医院聚集着患有病痛的人群,对西和人而言,这类人的离世本身是非正常的,病人去世后的灵魂也具有危险性。
我反问,为什么女大夫、女护士晚上都会在医院值班呢,那她们怎么躲开这些危险?平安答曰,那是她们的工作,而且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也害怕医生,不敢近身。平安告诉我,在西和,一到晚上,女人和孩子都不到医院里面去,有家人在里面住院的话,也都是由家里的男人们陪床。男人们的血性旺,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伤害不到,而女人和小孩就不同了,他们都比较弱,容易惹来麻烦,被危险的东西碰着了便会生病。
同样的禁忌也存在于丧葬仪式中。有段时间,我在西和的两位好友陆续邀请我参加他们亲人的葬礼,两个都是“过二年”的仪式。为了弄清楚整个仪式的过程与细节,除了在他们家中参与观看仪式之外,我也跟着到坟地上去,看在那里举行的仪式,到坟上去的仪式他们称为“上坟”。其实,当时我也已经弄清楚,一般情况下,女性不能跟着去“上坟”,除了亡人的直系亲属,比如姊妹、女儿、孙女之外,其他关系中的女性是不到坟上去的。我却是位女性,不过基于我的调查者身份,这些朋友都破例让我跟着一起“上坟”。但在庆幸之余,我也遇到了麻烦。
有一天,赵叔家的邻居李叔特意到家里来找我。一见面,李叔就用一种近乎指责的语气质问我为什么要跟着别人去“上坟”。我马上给他解释说,这是调查的需要,我不去就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他说,有些地方就是不能去,想知道的话可以找别人问。李叔的行为让我感到疑惑,我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为什么会惹恼他。于是,我有些懊恼,觉得他莫名其妙,语气上也就多少带出了一些不耐烦。这个时候,站在一旁的荣阿姨忽然对我说:“其实,你去给别人‘上坟’,不仅你李叔不满,我也感到有些生气呢。”荣阿姨说,西和的女人不能随便给别人家上坟的,即使那两位是我的朋友,但我不是男人,去“上坟”就显得奇怪。荣阿姨也对我说,责怪我的那位李叔是位急性子的人,他是真正地为我着想,因为大家都觉得一个未婚女孩子去给别人家“上坟”会给自己带来不幸,因为那是危险的,亡灵不会伤害自己的姊妹、女儿和孙女,也伤害不到血气方刚的男人,但却能伤害到我,这样一个与之没有任何关联的柔弱女子。李叔和荣阿姨除了“教训”我的冒失行为之外,也多少谴责了我的那两位西和朋友,觉得他们不懂常识或者说不为我着想。在李叔和荣阿姨的眼里,无论我作为调查者的身份如何醒目,却不能抵消我作为一个女性的角色与禁忌。
在针对女性所进行的空间划分上,其中有一类还与西和传统院落结构相关,也可以视为男女分工的形式之一。上面我叙述过西和人家的院落结构中存在明显的主次关系,居首位的是主屋,其次是偏房,继而是灶房。这种主次关系在一个人家“过事情”时体现得尤为明晰。一户人家的红白喜事中,来参与仪式的亲朋好友里,最为尊贵的客人都在主屋里招待,包括炕上和炕下;次重要的客人在偏房里布席招待,其余的客人便在院内外临时搭建的敞篷中招待。通常情况下,都是家里的男人出去给别人家“过事情”或行情,但如果家里一下子人手忙不开,也可以由女人或成年的孩子替代;在这种情况下,对于那些来行情的女性要按照她丈夫的身份给其安排入席的位置。除此之外,“过事情”期间的女性主要包括两类,一类是自家人和直系亲属,另一类是请来帮忙的亲友。主屋自始至终都是留给主事者议事的空间,即使是自己家里的女性,这个时候也很少在主屋里待着;请来帮忙的女性亲友,与男人们不同,她们主要负责的是厨房,帮忙洗菜、理菜、洗刷锅碗等。也就是说,在整个过事情期间,女性几乎不能随意进出主屋,也不要随便穿梭于男人们负责的宴席,她们基本上被固定在灶房之中。
在西和,我最常遇到的问题有两个,是否婚嫁、是否会做饭;他们对我关于这两个问题的否定回答都感到万分惊讶。通常情况下,在他们看来,一个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这样的适婚年龄,家里就要为其张罗着婚嫁的事情了,对他们而言,像我这样二十七岁尚未出嫁的女子早就成了家里的一件麻烦事。西和家庭在教养女儿的过程中,尤其重视培养她们的厨艺;在西和人的观念中,女孩子不会做饭是一件不可思议和不被允许的事情,这往往会指向对父母教养方式的质疑。
我在西和结识一位很好的诗人朋友。有天晚上,我与另一位朋友一同去找他聊天,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刚开始吃晚饭。我多少有些惊讶地发现,晚饭期间,诗人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餐桌,他一共吃了三碗饭,每一碗都是他妻子盛好并端到他面前。在我们平时的闲聊中,他经常会提起自己也会做家务,比如装饰房间、打扫卫生,而且他也经常说起自己那不错的厨艺,不过,他却又说只要妻子在家,他是不会进厨房的。
茜茜是我在西和的另一位朋友,小我两岁,就在我到西和的前一年,她刚与相恋六年的男友终成眷属。那是个夏夜,我们俩坐在西和城半山腰的一个啤酒广场上喝酒畅谈。她给我讲述了自己与男友相恋中的艰辛与幸福,他们从高中时就开始恋爱,一直到两个人大学毕业。她说自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恋爱的时候,他们常会吵架,但每次都是男友先向她道歉,她觉得是男友的包容才让俩人最终走到了一起。婚后,夫妻俩与父母一起住。谈起做饭的事情,茜茜说她从来不让丈夫进厨房,那不是男人应该去的地方,而且丈夫也不会做饭;丈夫兄妹三人,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结婚以前,他们家都是母亲或妹妹做饭,他们家的男人都不会做饭。
总之,在西和的家庭教育中,男孩是不需要进行厨艺训练的,相反,长辈们会教给他们好男儿不进厨房的观念。但这并不代表,西和的男人们不会做饭,调查期间,我很少遇到真正不会做饭的男子。需要指出的是,男人们进入厨房做饭大多是在妻子、女儿不在家时的情形下,他们做饭其实是为了解决一己果腹之需;其次,厨艺是女人的天职,这更多是一种观念上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