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审美之恶”——与上帝争夺“现在”
审美生活在奥古斯丁的神学思想体系中居于何处呢?我认为,这一问题本身直接关涉的就是解决美学的研究对象问题。在本节中,本文只从现象学视角探讨“审美生活”在时间性上对“永恒”的消极影响,尤其是体现在“注意”“吸引”“伸展”“回忆”等构成时间意识的要素上。通过对以上诸种时间性要素的分析,就会自然而然地显露美学的对象是如何存在的。
一、三重“现在”与“审美注意”
天主如何存在?这是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集中进行陈述的焦点。天主之言语即“道”,他说:“天主是永永不寂的言语,常自表达一切,无起无讫,无先无后,永久而同时表达一切,否则便有时间,有变化,便不是真正的永恒,真正的不朽不灭。”[106]天主是现在,永恒的现在,他说:“谁能遏止这种思想,而凝神伫立,稍一揽取卓然不移的永恒的光辉,和川流不息的时间作一比较,可知二者绝对不能比拟,时间不论如何悠久,也不过是流光的相续,不能同时伸展延留,永恒却没有过去,整个只有现在,而时间不能整个是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一切过去都被将来所驱除,一切将来又随过去而过去,而一切过去和将来却出自永远的现在。谁能把定人的思想,使它驻足谛观无古往无今来的永恒怎样屹立着调遣将来和过去的时间。”[107]
奥古斯丁认为,既然过去已经不在,将来尚未来到,则过去和将来这两个时间怎样存在呢?现在如果永远是现在,便没有时间,而是永恒。现在的所以成为时间,由于走向过去;那么我们怎能说现在存在呢?现在所以在的原因是即将不在;因此,除非时间走向不存在,否则我便不能正确地说时间不存在。这样提出问题的确是很智慧的,他的用意在于把握“现在”,这一“现在”并不是客观意义上的一般性时间,而是主观意识所感受到的具有不同特性的时间,尤其是对于“自我”的信仰而言,最为关键的就是如何对待“现在”了,因为只有在现在中的事物是存在的,过去和未来里的事物都是不存在的。他举例说,我们觉察到时间的距离,能把它们相互比较,说哪一个比较长,哪一个比较短。我们还度量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长短多少,我们说长一倍、两倍,或二者相等。所以,时间在现在,在现在的感觉之中,“但我们通过感觉来度量时间,只能趁时间在目前经过时加以度量;已经不存在的过去,或尚未存在的将来又何从加以度量?谁敢说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度量?时间在通过之时,我们能觉察度量,过去后,既不存在,便不能觉察度量了。”[108]
也就是说,在奥古斯丁看来,“现在”是时间性的唯一所在,他认为,如果过去和将来都存在,他当然愿意知道它们在哪里。但是,假如目前对他来说还不可能,那么他至少知道它们不论在哪里,决不是过去和将来,而是现在。并且,更为关键的是,“现在”在他看来,就像胡塞尔所说的时间“视域”一般,既关联着“过去”,又关联着“未来”。这一关联的机制就是“记忆”,“记忆”即“现在”,因而,他提出“三重现在”说——“将来和过去并不存在。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类是不确当的。或许说: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三类,比较确当。这三类存在我们心中,别处找不到;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如果可以这样说,那么我是看到三类时间,我也承认时间分三类。”[109]
既然“心灵”是属于主观时间,那么,“时间”就不再像“客观时间”那样,只是单维的、不可逆的、均质的、在空间中的绝对运动,而是可以倒转、逆行、拉长或缩短等等,这一切都取决于主体的心灵,尤其是取决于“自我”。他提出,将来尚未存在,怎样会减少消耗呢?过去已经不存在,怎样会增加呢?这是由于人的思想工作有三个阶段,即:“期望、注意与记忆。”[110]而且,这一内在时间意识得以奠定的核心机制是:“所期望的东西,通过注意,进入记忆。谁否定将来尚未存在?但对将来的期望已经存在心中。谁否定过去已不存在?但过去的记忆还存在心中。谁否定现在没有长度,只是疾驰而去的点滴?但注意能持续下去,将来通过注意走向过去。因此,并非将来时间长,将来尚未存在,所谓将来长是对将来的长期等待;并非过去时间长,过去已不存在,所谓过去长是对过去的长期回忆。”[111]也就是说,“注意”是奥古斯丁时间之思中最核心的心理学概念。
在“注意”之中,“内时间意识”得以奠基。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之中使用了最典型的时间性艺术即音乐加以说明“三重现在”何以成为统一的时间意识,即“绵延”或“伸展”:
其中唱歌时所发生的“审美注意”即审美时间的“绵延”或“伸展”,而且,奥古斯丁把这一典型的时间性案例(应该是出于这一绵延过程更纯粹、更流畅的缘故)推及于“人生”甚至“人类史”。
既然上帝的存在,于时间上体现为“永恒的现在”,而且,人的心灵与自我的存在又体现于“现在”,那么,在宗教信仰的修行之中,个人就只有在“三重现在”当中充盈着“上帝”,“自我”才是理想的“自我”,才能够在绵延中实现统一而完整的“自我”,这一“自我”再也不是任何玄妙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一个在具体的时间性过程中的活生生的实现,从本文的一开始就强调,奥古斯丁的“忏悔”是“第一人称”的“私人体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象学。在奥古斯丁的时间理论中,“现在”具有特殊的优先地位,由对度量的可能性中找出心灵感受到时间的结构,更进一步在认知自身所处的时间性对比于上帝显得更分裂时,对将来寄予获达统一性的希望。他的理想是:虽然不能与天主同属永恒,但是可以分享永恒;永恒即绝对的整一。最为理想的状态是“我”的整一而不是分裂。而“自我”的分裂则体现在,由于嗜欲引起的“注意”,进而触发强烈的“绵延”,替代了以“上帝”为对象的信仰而产生的“绵延”,这是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忏悔”的焦点。
从“注意”来看,奥古斯丁的忏悔完全是站在“意义”与“价值”的立场上进行的,“注意”在心理学上不是一直独立的心理,而是很多心理现象可能会具有的一种特性,即由于心理能量的有限而形成专注的“瓶颈”,要么把“注意力”集中于“上帝”,要么把“注意力”集中于包括审美快感在内的各种欲望对象,而后才有可能形成在“时间性”过程中得以绵延的“充实”,正如王峰在分析阐释活动中的“未来时间维度”时所言:“注意力与意义密切相关。注意力沿着细微的、偶然的线索构成意义,而诠释却将其当作基本的构架进行所谓意义的阐发。诠释构架是固定的、静态呈现的,而意义则游移于偶然性之中,它是运动的。所以诠释往往关注‘是什么’,即意义的结构,而意义关心‘怎样是’,即意义的一次性发生机制。”[113]其中对“意义”与“注意”之间关联的分析可谓深刻,正可以运用于奥古斯丁由于“注意力”变更而引起的充实的方向改变。
二、感官之“爱”与审美滞留
在奥古斯丁看来,从对上帝的信仰来看,理应达到的理想状态是:
“使我摆脱旧时一切,束身皈向至一的你,使我忘却过去种种,不为将来而将逝的一切所束缚,只着眼于目前种种,不驰骛于外物,而‘专心致志,追随上天召我的恩命’,那时我将‘听到称颂之声’,瞻仰你无未来无过去的快乐。”[114]但是在现实中,却是:“我却消磨在莫名其究竟的时间之中;我的思想、我心灵的藏府为烦嚣的动荡所撕裂,直至一天为你的爱火所洗练,我整个将投入你怀抱之中。”[115]这是奥古斯丁时间之思中出现的自我分裂。
对奥古斯丁来说,理想的“自我”绵延的类型莫过于审美生活中产生的体验。他对审美体验的内时间意识的构成做了生动的描述,可以归结为——“主观时间”的延伸在审美快感之中的体现是强烈的“现在感”,在“现在感”之中,“过去”与“未来”却“同时”出现,其实,如果用形象的语言来表述的话,那就是我们在生活中就有的一种很寻常的、“流畅”的审美体验,在这里既是指主观的感受,同时又是指作品已经臻于“寓杂多于统一”的化境,没有任何瑕疵或阻隔,而且在此主体与客体显然共属于一个不可分割的自然的统一体——个体的审美生活。他说:“当然,一人如具备如此卓识远见,能知一切过去未来,和我所最熟悉的歌曲一样,这样的识见太惊人了,真使人恐怖;因为过去一切和将来种种都瞒不过他,和我熟悉一支歌曲一样,已唱几节,余下几节,都了然于心。……我们自己唱,或听别人唱一支熟悉的歌曲,一面等待着声音的来,一面记住了声音的去,情绪跟着变化,感觉也随之迁转。”[116]
在此,奥古斯丁所列举的是现象学家都特别爱好作为例证的“旋律”,“现在感”的“延伸”一如胡塞尔所说的“时间视域”,在当前的“现在感”两端是“滞留”与“前摄”,与其说是最为理想的主观时间状态,还不如说是对于自己流畅的、强烈的审美快感的描绘,而且是对“过程”的生动的“时间性”描述。但是作为对上帝的信仰来说,奥古斯丁“内时间意识”的延伸却是断裂的,因为上帝在“时间”上事实上体现为“无时间”的“永恒”:“对于不变的永恒,对于真正永恒的精神创造者,决无此种情形。一如你在元始洞悉天地,但你的知识一无增减,同样你在元始创造天地,而你的行动一无变更。”[117]这意味着作为“身体”的“听觉”无法与上帝保持同在,而且还与上帝的同在相对立,因而,神学美学必然走向对于“身体”的完全否定。
在奥古斯丁看来,他的存在是天主的迹象,此迹象就是充满因果链条的时间与空间之中的迹象。从宗教的修炼而言,他力图让自己的心灵活动过程“始终”被上帝或教义所充盈,他说:“因为这时我存在,我有生命,我有感觉,我知道保持自身的完整,这是我来自你的深沉神秘的纯一性的迹象;我心力控制我全部思想行动,在我微弱的知觉上,在对琐细事物的意识上,我欣然得到真理。”[118]这里所说的“始终”就是“现在”,他认为,上帝是至高无上、永恒不变的;在上帝身上,从不会有过去的今天,而在上帝之中今天则悄然而逝,因为这一切都在上帝的掌持之中,除非上帝把持它们,便没有今古,他说:“你的年岁永远是现在:我们和我们祖先的多少岁月已在你的今天之中过去了,过去的岁月从你的今天得到了久暂的尺度,将来的岁月也将随此前规而去。‘你却永不变易’:明天和将来的一切,昨天和过去的一切,为你是今天将做,今天已做。”[119]很清楚,既然上帝永远在,超乎时间与空间,那么,“我”如何在呢?在他看来,与上帝同在应该是“我”的意识与天主同在,也就是“我”的意识的“伸展”与天主同在,“我”的意识内容为天主所“构成”。欲与天主同在,就必须把自己的时间完全交与天主,其实就是把自己的肉体与精神交于天主。控制自己的心灵、意志、情欲免于被诱惑,从而保持统一之我,把时间留给天主,当然,这里的时间决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时间,而是现象学或存在论意义上的时间性,即身心的感觉绵延。这就是奥古斯丁的神学存在论。
奥古斯丁认为,圣子之所以是圣子,就是因为他在一切时间之前,超越一切时间,常在不变,与天主同是永恒,灵魂必须饫受其丰满,然后能致幸福;必须分享这常在的智慧而自新,然后能有智慧;就是因为“他能以全部时间供献于你(天主)了”[120],但是奥古斯丁自己却为“铁链”一般的“意志”所束缚,在不断萌生的“意志”的因果“铁链”里不能自拔。这一“意志”导致“自我”的分裂,他说:“这样我就有了一新一旧的双重意志,一属于肉体,一属于精神,相互交绥,这种内讧撕裂了我的灵魂。”[121]为了让自己与天主同在,因而就必须控制自己的心灵——“对于肉体的情欲和空虚的好奇心,只消我的意志不受影响,或它们不出现,我就能看出我有多少力量控制我的心灵,因为我能盘问我自己,不受这种诱惑时是否或多或少感到不痛快。”[122]
“回忆”可谓奥古斯丁神学现象学美学之始。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在第11章之前,所做的就是“回忆”的工作,可谓一个极坚实的铺垫,而且他采用的方法非常接近于现象学。他说:“我求你,请容许我用现在的记忆回想我过去错误的曲折过程,向你献上‘欢乐之祭’。如果没有你,我为我自己只是一个走向毁灭的向导!即使在我生活良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饮你的乳、吃你的不朽的食物的人!”[123]在此,“用现在的记忆回想我过去”,就与上述“三重现在说”一脉相承了。在奥古斯丁以“回忆”为手段的“忏悔录”之中,他就是用以上所述手段——“我”应与“上帝”在意识的“伸展”上保持“现在”的一致性,来进行忏悔的,从整体上来看,他是先从现象学的忠实描述出发,在第1章到第10章之中,“还原”自己过去的生活,审视自己过去的生活有哪些离上帝太远,乃至于背弃对上帝的信仰。
贡布里希非常钦佩奥古斯丁在分析“内时间意识”时对于“记忆”所采取的方法与态度:
在此,“现象学”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存在主义”,而“存在主义”又须臾不可离开“现象学”,也就是把“审美”首先看做是一个时间性的“伸展”,而这一“伸展”并不是为了寻求一个纯粹孤立的、先验普遍的“意识结构”,而是要与生活的“意义”与“价值”,当然在奥古斯丁那里主要是与“宗教信仰”结合起来,因为这一审美生活的“伸展”之所以产生,本身就是一个“意义”“价值”或“信仰”事件,而且,审美生活作为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形态,在奥古斯丁过去的生活中比对“上帝”的信仰还要强大、丰茂,因此,会在“现在”上,与“上帝”冲突。
就整体而言,奥古斯丁把“审美”看做是“我在犯罪”[125],把“喜欢艺术”与喜欢“打架斗殴”并列等同:“我的不服从,不是因为我选择更好的,而是由于喜欢游戏,喜欢因打架胜人而自豪,喜听虚构的故事,越听耳朵越痒心越热,逐渐我的眼睛对大人们看的戏剧和竞技表演也发出同样的好奇心了。招待看戏的人,用这种豪举来增加声望,他们差不多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也能如此,但假如孩子因看戏而荒废学业,他们是宁愿孩子受扑责的。”[126]
“喜爱”艺术甚于“喜爱”上帝,这应该是审美干涉上帝的“现在性”之始基。奥古斯丁“为狄多的死,为她的失恋自尽而流泪;而同时,这可怜的我,对那些故事使我离弃你天主而死亡,却不曾流一滴泪。”[127]在此,当奥古斯丁在欣赏狄多殒情的情节时,他的意识为其所占据,“现在”为其所构成,他还说:“只知哭狄多的殉情而不知哭自己因不爱你天主、我心灵的光明、灵魂的粮食、孕育我精神思想的力量而死亡的人更可怜吗?我不爱你,我背弃你而趋向邪途,我在荒邪中到处听到‘好啊!好啊!’的声音。人世间的友谊是背弃你而趋于淫乱,‘好啊!好啊!’的喝彩声,是为了使我以不随波逐浪为可耻。对这些我不痛哭,却去痛哭:‘狄多的香销玉殒,以剑自刎。’”[128]他说自己爱这种荒诞不经的文字过于有用的知识,真是罪过:“对于木马腹中藏着战士啊,大火烧特洛伊城啊,‘克利攸塞的阴魂出现’啊,却感到津津有味!”[129]自我的意识与内在体验被文学作品所占据,为文学作品所吸引,此之延伸即远离永恒,远离上帝与天主。
对于文艺的喜爱,尤其是对于虚构故事中有关财色题材的喜爱,使得奥古斯丁在《忏悔录》的一开始就发出了“时间性”的忧虑,也就是尤其是以财色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在“现在”或“现在感”的“伸展性”上更强烈持久,因而,他祈求这种“现在感”的“枯竭”:
对于财色题材文艺作品接受过程中所发生的诸多复杂心理,奥古斯丁做了极细致的描绘,即在这如同“地狱的河流”[131]一般的“心理流”或“意识流”中,既包含了对于故事生动、语言优美的快感,也包括了阅读时所产生的性快感、性贪欲等属于身体性器官的兴奋,他说:“假如不是铁伦提乌斯描写一个浪漫青年看见一幅绘着‘优庇特把金雨落在达那埃怀中,迷惑这妇人’的壁画,便奉优庇特为奸淫的榜样,我们不会知道诗中所用:金雨、怀中、迷惑、天宫等词句。瞧,这青年好像在神的诱掖之下,鼓励自己干放诞风流的勾当:‘这是哪一路神道啊?他说。竟能发出雷霆震撼天宫。我一个凡夫,不这样做吗?我已经干了,真觉自豪。’”[132]简言之,描写贪欲的文学使我们流连于“现在”,“这些词句不过更使人荒淫无度”[133],而且他“自己是读得爱不释手,可怜地醉心于这些文字”[134],这一由文艺作品所导致的“现在”即罪恶。
所以,奥古斯丁这样在忏悔中谴责自己:“从我粪土般的肉欲中,从我勃发的青春中,吹起阵阵浓雾,笼罩并蒙蔽了我的心,以致分不清什么是晴朗的爱、什么是阴沉的情欲。二者混杂地燃烧着,把我软弱的青年时代拖到私欲的悬崖,推进罪恶的深渊。”[135]
三、审美生活中的“同时性”
《忏悔录》的核心内容,就是描述难以保持对天主信仰的纯粹而持久的时间状态,因为在宗教生活中,修行的最为理想的状态就是在个人主观意识的延伸中,保持与天主的“同时性”,即让自己的意识始终指向“天主”,但是之所以进行忏悔,就是因为留给“天主”的只是一些时间的瞬间和残片,究其原因,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认为,“天主”的存在虽然“至高、至美、至能、无所不能、至仁、至义、至隐、无往而不在,至美、至坚、至定、但又无从执持,不变而变化一切,无新无故而更新一切”[136],但是天主却是没有“时间”“空间”;是“神体”,却没有“长短粗细的肢体,没有体积”,归根结底只是一个虚拟和虚幻,虽然这种虚拟和虚幻在现象学看来也是意向性的,但是这种“意向性”实在难以在范畴直观中浮现出来。因为其材质是虚无的,所以,他一直在痛苦地求索、哀叹,在“瞬间”虽然会有决定性意义的信仰产生,但是唯其是一个瞬间,却无法持久,因而在唯心主义那里,就必须坚定地依靠对“信仰”的“回忆”,通过频繁的“回忆”,把数量上无比繁多的瞬间聚集起来,变成持久的存在。
所以克尔凯郭尔在《哲学片段》中就认为:“古希腊人(指的是苏格拉底或柏拉图)的激情集中在‘回忆’上。”[137]而且,他曾经对这种与天主的“同时”做过精辟论述,他认为,“与主同时的门徒”显然才能够达到信仰的最高境界。克尔凯郭尔曾设想了一个“纵欲”而“饕餮”的“同时性”场景:
然后他设定了另外一个“与主同在”的场景,并说:
可以看出,这里的“同时性”有两种含义:其一是感官世界的身体“欲望”力图实现于“直接性”的当下之中;其二是对上帝的“精神”信仰却未必需要这样做,因为即使不是事实上的“同时性”,也可以在信仰之中,通过“回忆”等等活动来完成并达到。这正表明了审美生活中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同时性”的含义正类同于前一场景。奥古斯丁在其他著作中着重论述“道成肉身”“三位一体”,其机杼就在这里。
但是,在审美生活中,审美对象的“材质”却是太坚实了,太丰富了,也太诱人了,因而,与上帝相反的“同时性”在《忏悔录》中就轻易地、强烈地占据了奥古斯丁。一个业已完成的审美生活或者审美行为在先行的结构上包含三个要素,即审美主体、审美对象以及两者不可分割的时间性状态——更具体地说,就是“同时性”。我认为,“同时性”维度的凸显是对现象学哲学的必要补充。按照现象学对于意向活动的解释,如同海德格尔如此评价布伦塔诺——他的贡献就在于第一个找到了物理现象与心理现象的区别,即心理现象是客体内在地寓于主体“之中”的,或者意向活动总是指向一个对象的,但是现象学对于意向活动的描述却在很大程度上带有“物理空间”的色彩——即针对“之中”的描述,意味着好像一个小的空间位于一个大的空间之中,因而,现象学对于内在时间意识的分析虽然精微,却没有把构成内在时间意识之中的“主体”与“客体”之间在时间上的构成状态阐释清楚。
我认为,理应采取“时间性”维度的描述,即“主体”与“对象”处于一种绝对的“同时性”状态,而且,当然这一同时性也绝不是客观时间意义上的,而是针对一个已经完成的审美生活而言。唯其是一种位于一个整体之中的主体与客体,在时间性的体现上就是两者必须同时存在,而且,这只是对一个自然存在的状态的描述而已。当然,任何审美生活一如所有的意向活动一样,一旦存在,其第一度的新鲜感就丧失了;只是在“回忆”之中,审美生活的基本结构还会存在,这一基本结构就是主体、客体在时间上的构成,即在两者达成的同时性状态上的生成、绵延与结束。所以,美学做的就是自己的“回忆”,只是在“回忆”中,一定要对这一结构加以保全、保鲜。
就奥古斯丁对审美生活中主体与客体的“同时性”关系的描述而言,主体的快感实现于特定的客体结构之中,而且只有在客体结构的伸展之中,主体的快感才能如此而且只能如此地建构起来,而且经由激发、吸引、不断的吸引,主体既然与戏剧的演出“同时”,那么,就会必然地无法与上帝“同时”,因而,他说:“但那时这可怜的我贪爱哀情的刺激,追求引致悲伤的机会;看到出于虚构的剧中人的不幸遭遇,扮演的角色越是使我痛哭流涕,越称我心意,也就越能吸引我。我这一头不幸的牲口,不耐烦你的看护,脱离了你的牧群,染上了可耻的、龌龊不堪的疥疠,这又何足为奇呢?我从此时起爱好痛苦,但又并不爱深入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我并不真正愿意身受所看的种种——而仅仅是爱好这种耳闻的、凭空结构的、犹如抓着我皮肤的痛苦,可是一如指甲抓碎皮肤时那样,这种爱好在我身上也引起了发炎、肿胀、化脓和可憎的臭腐。”[140]诸如此类的描述可以说贯穿了《忏悔录》之中。就其整体来看,奥古斯丁在谈论作品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孤立地就作品而论作品,而是把作品置于完整的审美生活之中;即便是分析作品,其实也是在分析审美生活的构成,分析审美生活何以如此被奠基,尤其是内时间意识的构成,诸如上述两节所说的“注意”“期待”“绵延”“变异”等等,都是如此。
奥古斯丁描述了在戏剧观赏中体验的时间性,而且,在此,最为精彩的是他对审美生活中主体与客体之间所存在的“同时性”关系的深刻把握,他说:
他还说:“我现在并非消除了同情心,但当时我看到剧中一对恋人无耻地作乐,虽则不过是排演虚构的故事,我却和他们同感愉快;看到他们恋爱失败,我亦觉得凄惶欲绝,这种或悲或喜的情味为我都是一种乐趣。”[142]奥古斯丁的美学思想应该说是一种以天主为依归的存在主义美学观。天主既然是无时间性的存在,那么一切对于当下享乐的贪恋都是与此背道而驰的,而且在他看来,现实中的享乐给自己留下的只是暂时的欢愉,留下更多的是对未来的焦虑和对过去的悔恨,因而这是自我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