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聊】他们到欧洲都够得上大师
李:实际上呢,这是历史的必然,李苦禅的偶然。历史的必然就是那个时代,那个历史条件、人文环境,它真出人才。你想想那个时代,那些大名人才都多大年龄?胡适之20多岁当教授,蔡元培多大岁数当校长?
李:嗯,国立艺专的校长,林风眠先生,比当时还是西画系学生的我父亲还小半岁呢!那要看本事,你有本事,就当校长。
李:那时候的人成才早啊,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鲁迅一出来就老了,不是那样的。那都是成才很早的呀!这是时代、人文环境决定的。我父亲是戊戌变法失败的那个月份出生的。戊戌年你要折成公元是1898年,说他1898年出生的?不对,整跨到了1899年出生的。
李:阳历年年初。
李:哎,阴历的岁尾。所以他属犬,很荣幸,那年出生的名人还有我们最尊敬的周恩来周总理。时代造就人才。实际上我们家是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为什么到我爷爷那辈贫苦了呢?因为那地方盐碱化了。你有点儿地,但是你不能种,你要一种就麻烦了,就你收的那点儿东西,还不够完税的呢。收税不管那套,你种多少亩就得按地亩上多少税。
李:哎,没种不用上税。
李:历史上第一次免农业税那还是前几年,是吧?《政府工作报告》宣布的,免除农业税。自古都是要交皇粮的。
李:哎,摊丁入亩。
李:都得收啊,是不是?农业国哪有不收农业税的?所以就算放荒,也不能种,所以家里就收入很有限。好在那个时候啊,同族里头啊,互相都帮忙,村里关系都走得特别近。
李:开始是这样,后来还有别的姓的人进来了。明朝有一个大移民嘛,就是从山西洪洞大槐树那儿,移民到山东去的。要么李奇庄村里头有棵老槐树呢,就是移民到那儿也种棵老槐树,留纪念。现在还有呢,扎着红布条,周围围个栏杆。
李:空了,可是你看那个老的样子,旁边扎的那个根。
2006年李苦禅先生的学生们齐聚于李奇庄
李:是啊,后来村大了,还有别的姓也进来了,大伙儿都相互照应,没有因为姓不同就结私党打群架的,没有。别认为中国农民没教养,农民有农民的礼。一个村的,大伙儿还真互相接济,不是阶级斗争的“阶级”,是互相接济。
我父亲从小走上艺术道路,跟人文环境分不开。我们老家那个地方,最早让他最感兴趣的是什么呢?那时候都崇拜关公,叫关帝君。你有文庙是吧?孔夫子,那个封号是大成至圣文宣王,够王一级的。武的呢,最高一级就是关公,关帝君,所以村里县里,关公庙多极了。
李:哎,根据你的物力财力,都是大伙儿攒钱修。那个庙旧了呢,大伙儿再攒钱,重修,就是重塑金身,重画壁画。房椽子什么的哪儿坏了,修理修理。这是村里大事。拿席子一圈,请些艺人来做这些事。我父亲他讲,这个民间艺人呢,平常就干农活,不是专业画画的,但都是一辈儿传一辈儿,他掌握好多技巧。等哪儿有活了,大伙儿一通知,哎,凑一班儿,就跟戏班似的,一块去干活。村里好像戏班也是这样,平常干农活,但是会唱大戏,梆子什么的——梆子在这儿比较流行——哎,凑到一块儿,唱大台子戏。村里给点钱,不卖票,随便看。那么修这个庙也是这样,大伙儿攒钱,请来艺人画。那时候,我父亲觉得很好奇,席子围上干什么呢?掏着席子眼儿看。他一辈子好奇,我也好奇,可能有血统,不明白的事就好奇,好琢磨,一琢磨就能找出点儿规律来。
我父亲一看,哎,这些人有意思,这墙怎么好好的给刮了?刮完了又给抹了,不是一层,有粗泥,麻刀泥,完了还掺棉花,旧的棉花,还有的掺什么东西,据说还有那个芦花什么的,那里头的配方,不告诉你。
李:泥越来越细,到浮面上那个泥特别细,结实,这我领教过。因为我们那时候到庙里临摹壁画,我们一摸,靠墙角上试试,拿指甲硌一硌,又细又结实。现在不行了,摸不着,不让摸了。哎呀!明朝那个壁画的墙硬,敦煌要不是这么些年去的人多,有哈气,也不是那么容易脱落的,那都多少年了。
李:哎,现在的事没法说,人心浮躁,缺乏工匠精神。什么豆腐渣工程,赶着献礼的工程,纯为作秀的……那个时候都有敬业的精神。这个道理很简单。我问侯宝林先生:“您这个语言艺术怎么修的呀?”“两句话,穷催的,饿逼的。你抖包袱人家都不乐,你吃什么开口饭?你喝西北风去吧。”确实是如此。说你手艺不行,没人请你了。
能攒一个班子,互相都知道谁会什么。分工非常细致,你管抹墙就抹墙,当然还会别的。抹墙,后来上头又开始打蚯儿,后来知道叫“打朽儿”,就是拿木炭,炭棍——我现在还有呢,画国画都有个——在墙上打,稍微打打“朽儿”就打几道线。完了拿出一张张的白纸,后来才知道是棉料纸,比较厚,有点皮性的,结实,上头都画好了人物、景物等等的白描,这张是关公过五关、斩六将,这个是灞桥挑袍,都是这些情节。一块块的,在墙上头贴上。拿什么贴?枣刺儿,那时候哪儿找大头针去?
李:全是不花钱的,拿枣刺儿再钉上。哎,我父亲又瞧见,他们拿着布包,朝着这个画上扑扑扑扑,扑粉儿。后来才知道,纸上那个人物的线上头,都拿针扎了好些眼儿,这一扑,透过这个眼儿,那大白就过去了。布包那里头搁的是大白,就是白垩啊。地质名词叫白垩,那时候刷墙都是那个。所以到人家里一般都别挨着墙站,一个是把人墙蹭了不好,还有你身上沾一块儿白也不好。
李:我父亲后来才知道,这个东西叫“粉本”,一般人不传。必须是自己的亲授弟子,因为是指着吃饭的呀。关帝庙它有一套壁画,你不能乱了次序。“宴桃园豪杰三结义”你得搁在前头,再往后头就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还得告诉你,关公在那儿可别骑红马,红马在那个吕布的胯下呢。这些师父都给讲,三国故事,你不能错了。而且上头文本还注着颜色符号,你要不懂得,还不知道。
李:哎,他有符号。比如写个工字,那是红,写个王字,那是黄,哎,等等,不同的。他不能不保守点,他指着吃饭呢,你全会了,我上哪儿吃饭去?但是为什么我父亲能慢慢知道呢?因为那个带班的人也是本家,但是早出了五服了,辈分大,都称为爷爷。这个爷爷也不知道是哪一辈的爷爷,反正大辈的就称为爷爷。
李:反正姓李,这是一族的,叫李宾爷爷。他那个时候挺喜欢我父亲,我父亲那个时候可不叫李苦禅,按照我们村里排辈啊,他是英字辈儿的,到我这辈儿应该是春字辈儿的,但是我进了城就没这么排。我爷爷叫李名题,金榜题名嘛!这一辈子干苦力活儿,农活儿,不到60就去世了。自己这辈子没有金榜题名的读书机会、认字机会,就觉得自己儿子呢,爱跟人讨教个字啊,爱在地上弄个棍画点儿什么东西,又老对这些个画庙墙的、塑庙墙的感兴趣,所以,学名就按辈儿起,也是找教书先生,起个“杰”字,英杰,据说来自一个什么诗人。这个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是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李:没错,叫李英杰。再长大一点儿,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先父也没说,说有名还得有字,将来您要是当了一个文化人,还得讲究有一个字,或者是号,对吧?叫超三,似乎是“超出三界外”的意思。
那个时候呢,我父亲还叫李英杰。李宾老爷爷挺喜欢,允许他进那个席子看去,这个就算不得了的待遇。一个孩子进来淘气,给人家打翻了工具怎么办呢?好在我父亲小时候挺守规矩,在农村孩子打小也受教育要守规矩。他仔细看呐,“哎哟,这有意思!”后来让我爷爷奶奶知道了,说:“别进去看去,他们这个能把人的魂儿给抓走。”怎么抓走?说他画着画着瞧见你了,就把你给画上去了。
李:我父亲不管这套,还是去,随便就去了。这个李宾爷爷,还替他说好话,人家不能承认“我把魂儿抓走了”啊!哎,这个过程啊,对他影响太大了。特别是那个塑像的再塑金身,它里头的泥坯子啊,整个都裂了,整个重做。搭架子,那个架子一搭,搭成个人的姿势,然后也不知道什么草啊、绳子,泡湿了在上头缠,然后再拿麻绳什么的缠。缠了之后呢,再用那个泥,胶泥,往上糊。那个泥,他们要选的,不是哪儿的泥都能用。往上贴,越浮头的泥越细,里头掺点儿什么东西。哎,这一看形儿出来了,一看是关公、周仓、关平。一般关庙,必须有这三位。过去供关公讲究这三位,现在当财神供,好些都供关公一位。
李:那谁给拿刀啊,是不是?关公自个儿拿着。这倒省钱,但是不合规矩。哎呀,形儿出来了,可是没色儿,又看他们如何一层层的上色儿。这也有规矩,什么颜色铺底子,什么颜色在上边。特别是那些个铠甲,金盔、金甲、绿战袍。那个金盔、金甲怎么画啊?真往上贴金?那不行,没那么些钱。他有他的办法,愣能做出来,让人感觉就是金光闪闪的。咱们不是上课,就不细讲了。没花多少钱,那技法我知道。
全做完了,都归位,关公在中间,旁边周仓拿大刀;有手,可是那个刀呢,还不轻易配上,可能是怕把手碰坏了吧。不知怎么着刀先不上呢,反正姿势一看是捉刀;关平那手姿势是按剑,可是又没有剑。估计以后再往上配,是吧?
我父亲就奇怪,所有的人有眼无珠,光有眼白,没有眼珠。哎,不明白什么意思。而且人家涂脸的时候啊,还拿布蒙着,不让人看,跟变戏法似的。他不知道他的眼睛是做什么文章,好奇,等于在他面前卖一个关子。配上壁画,还要再看上头那些油漆彩画,有的地方不行了,给它刮下去,再上腻子,粗腻子上完之后,再上细腻子,拿砂纸打……这个过程,他都看得仔细极了。
这个过程,那就是在上课呢,你想他小小年纪就接受了这个教育。后来终于整个庙完工了,这时候,谁都不让进了,席子圈也让撤了。说什么时候让进呢?说你等着开光那天。敢情得选日子,选好了日子之后,开光。哦哟!那一辈子他都忘不了,从小活这么大,头一次看这么盛大的开光仪式。唱大戏的,搭个台唱戏。那时候是连本大套,不是唱一天,各地请来的,不卖票,周围多少里的都到这儿来看。哎呀!那比平常那个集市还热闹,各地的一些土产,再有一些,现在叫民间玩具、民间工艺品,窗花,手工剪的窗花,还有那个泥娃娃,面饽饽,小孩的兜兜,老虎帽、小猪鞋。小男孩啊,戴一个老虎帽虎头虎脑,是吧?小鞋有意思极了,小肥脚丫穿上一对儿小黑猪,这个黑猪上的猪嘴都是布绣的,还有俩猪耳朵。小孩那个脚容易蹬到一块儿,跟俩小猪蹭似的,好玩儿极了,特有人情味儿。再一个,再小点儿的小孩,都拿小的薄的那小襁褓一包,抱着出去,还比谁家的好看,都是自个儿家媳妇儿手工绣的。
哎呀,太吸引人了!尤其是大戏,我父亲头一回看:“呦,这个神像都活了!”还问怎么回事。大人就说,那个是好人,那个是坏人,好人杀坏人。哎哟,小孩爱蹿,蹿到后台一看,哟,怎么又活了?这才知道是演戏。
这些全都在他的心里埋下了的艺术种子。
李:庙门开了,各地请来的这些个,是道士是和尚说不清,反正请来了一些个宗教人士。有吹吹打打的,什么音乐记不住了。哎,到那儿还请了一位长者,给开光。非常严肃、隆重地烧香,烧完香之后,他一个人走上前去,旁边有一位,暂且叫道童吧,给他递一块白羊肚手巾——没使过的毛巾叫羊肚手巾,就跟咱们吃的那个羊肚似的,就是用羊肚手巾,在那个眼睛那儿一擦,哎哟,眼睛出来了,敢情是琉璃球,黑琉璃球。这一擦,好家伙,神光炯炯的。
李:这下活啦,哎哟,嚯,大伙儿就鼓掌啊!那时候热闹不光鼓掌,还有拍大腿的,小孩拍屁股的。嚯,一片欢呼,感情这叫“开光”。反正他印象里“开光”就是这个仪式。现在好像什么都“开光”了,您这个手串是某某法师开的光,原来值一千,他一开光值两千。这个光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开的了。反正我小时候知道的“开光”,据老人说就是这样的。
李:所以我父亲一直到老年都经常说,这些个民间艺人很可贵,留下这么多艺术珍品。可是从敦煌到各个大庙,包括我们老家这些,你知道谁画的?美术史上没有给他们立传的。但是他们这个本事,到欧洲都够得上大师,不能瞧不起他们。你要是打算学技法,那就得学这些画匠、画工们,他们的技法最丰富。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所以有些画儿的格调上不去,你除了学习他们的技法,你还得学习中国文人画的修养。你有了文人画的修养,加上这些画匠们的功力、技法,你这个画就能高上去了。苦禅老人一生都持这种见解。
李:你光会画一两样,你能吃这碗饭吗?是不是?
李:多少故事啊。壁画上表现的题材更多,不光是主要人物啊,还有相关的人物,那中间还有一些个山水、花木……
李:哎,都得有啊。艺人们会的题材相当丰富。有时候掏着空儿的地方,还画一只兔儿、画一只鸟儿呢。其实敦煌壁画也有这个,跟主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他就是觉得热闹,有意思,人们就爱看。
李:哎,就是画得有点情节性,看着有意思。我父亲说,他们也有他们的一些特殊技法。比如说画“关公斩颜良”,关公的大刀抡过去,颜良的头飞了,飞在半空,还瞪着关公,那个眼睛还瞪着他。全画完了,艺人弄个芦管——就是苇子管,弄个破碗茬子,调点儿红色儿,弄点儿水,解开了,哎,拿芦管好像吸点色儿似的,对着关公的那个刀口,青龙偃月刀的刀口,噗,一吹,就跟溅了血似的;又朝那个颜良的脖子,断茬儿,噗,也溅了血了。还有这个技法呢。
李:画不出来。哎,他有一些特技。我父亲说艺人没什么特殊工具,到地方先跟各家收破碗茬子,这就是他的工具。等画完了,找一个地方,挖一个坑儿……
李燕 天乐图
李:还是很隆重地埋,埋得瓷瓷实实的,很有敬意的。因为这是自个儿吃饭的家伙,现在用完了,咱得谢谢人家。就跟农民到过年的时候,把农具擦得干干净净,都立在墙边上一样。立得规规矩矩,一个农具上贴一个红条,它也过年呀!
农民很讲感情。吃饺子,第一锅饺子煮得了之后,把饺子还吹一吹,吹凉了,到牲口棚,喂牲口,当然是素馅的了,给它们吃。这个牲口啊,帮着自己犁地,很有感情,是不是?有时候好些家使一个牲口。牲口那个时候是第一生产力啊。那个时候一家能够有一头牛、一匹马,那不容易啊!所以人过年的时候也让它们过年。家里养的狗,也得给它一点儿饺子吃,它看家护院有功嘛!农民很讲感情。
李:画家也有一些特技,你像黄永玉画画就有一些特技,我都不知道他跟谁学的。别家画的那个海浪,怎么画,那个浪花都起不来。“文化大革命”里头,有时候也动用“牛鬼蛇神”什么的,让他们还“为革命服务”,因为那些“革命”的人画不成。就把黄永玉提出来,问:“这个浪花怎么起来的,说!”就这态度,不像现在,你到我这儿学画,这么客气。黄永玉就找那个擦桌子的搌布,还找旧的,新的还不能用,旧的硬。“拿它干什么?”“我画个浪花。”调好了颜色,拿那个搌布蘸完了之后,腾腾腾腾,几下,哎,这浪花就起来了。
李:哎,用完那个搌布就扔了——这就没人给他“上纲”了。你要照着“文化大革命”那么上纲,拿着破搌布画毛主席像,就成大事儿了。这得是使得上你、用得着你的,把你黄永玉调来。用不着你的时候,“出去,坐牛棚去!”或者是“劳动改造去!”
书归正传,咱们说回来,很多民间画工,都有一些特技。这不是谁发明的,就是一辈一辈传下来并丰富起来的。
李:印象太深了!他包括那时候看到的一些情节,都跟我说了。后来我给别人写了,别人在写我父亲的传奇故事的时候,又添油加醋地放到里头,就不对了。比如加进去一场当年《时迁偷鸡》这个戏。其实在那地方不能演这戏,旁边有一个村,那个村好多姓时的,说是时迁的后代,上那儿演这戏,挨打,打出来了。但是演大戏,你这个武丑也得有,这热闹的行当得上啊,是不是?武丑的戏缺不了。不能演时迁,那就演别的吧,朱光祖,或者什么的,反正只要不是时迁就行。他有一个动作,那是真功夫,打三张桌子上头,一个跟头翻下来。
李:时迁为什么叫鼓上蚤?那是鼓上的跳蚤,听不着声儿,是不是啊?武丑得有这个功夫,下来的时候,不能砸得台响,“咣当”一下,那不行。这真是功夫。
人家这个武丑,为吃饭练的绝技,不然谁请啊?你也会,我也会,咱都会,结果他多一招。他瞧那个卖鸡蛋的老大娘,光顾着看戏了,站旁边也不卖了,篮子里有鸡蛋。他在台上就说:“哎,大娘,您借我鸡蛋用用。”人家不借:“你给我打了怎么办?”“打多少我赔您多少,打一篮子我赔你一篮子。你借我,大伙儿都听着呢,说话算数。”那老大娘就借给他了。他愣拿着一篮子戏蛋,蹬着三张桌子,这么高,一个跟头,提溜着篮子,一个跟头下来。下来了不但没声,而且这一篮子鸡蛋完好无损,全场“哗”,这个热闹!说是不卖票,老百姓一高兴那铜子真往上扔啊。完了给大娘拿来,还得问明白了:“给大娘您看,有坏的没有?坏一个赔俩。”“没有没有。”他有这些绝招。
要说这已经脱离剧情了,但是有时候啊,在村里头演戏,你就得有点儿这个绝招,要不然没人看。所以后来这些地方戏到北京,这些地方都刷下去了不演了,因为它跟剧情没关系。可在村里唱不行,你都得加点儿这个东西。
当年一演戏我父亲就特别注意看,要不后来他成年以后学京戏,也是当初受了这个影响。
李:北平刚解放那会儿我们住那个豁子口有什么好处啊,这个赶大车的呀,还有好些行当的呀,都在那豁子口那儿吃饭。有一个回民家族,在那儿开一个饭馆。早上起来卖焦圈、油饼、糖饼、火烧大饼什么的,到中午了卖压,荞面。赶大车的饭量大,拿一个大粗碗——现在那么大的碗都找不着了——一碗荞面再浇上点儿卤,够一斤这么大的油饼,托着,找一个地方蹲着吃。
李:没有。就那么四个板凳,谁坐啊,是不是?索性就在外面聊天,那么吃,把那个牲口拴在那儿。我就在旁边画。当年我父亲跟我说,在老家呢,画牲口更方便了,在农村的那个环境,可画的多着呢!
我父亲一直到老年提起来还眼圈儿红呢。他说过,当年村里有一匹大白马,是几户伙着用的。后来老了,实在不能干活了,没有说把它宰了卖肉的,没有,都有感情了。人家说这个大白马通人性,除了不会说话,其他什么都懂。我父亲说我小时候薅它的尾巴,这要是别的马就尥蹶子踹了,它不踹,它看大人,冲着大人喷鼻。它那意思就是,你这个孩子揪我尾巴了,不舒服。然后大人就说:“哎,别揪别揪,揪人家疼不疼?我掐你你疼不疼?你揪它尾巴,跟掐它一样,人家没踢你就算不错了!”这孩子们后来就知道别揪了。这个大白马后来也不带笼头了,就在村里边这么遛,然后到村边吃点儿草,到该喂的时候,给它喂点儿料。后来太老了,马有寿命啊,最后老到什么程度啊?真是连料都不能吃了,就死了。死了之后呢,老乡们就村头找个地方,很正经八百地挖个坑,埋了。完了旁边还插了个棍儿,意思就是这个地方,埋过这么一匹马。那意思是,有人平常要是取个什么土啊——出猪圈先得撒土嘛,别打这儿取土。就那么个意思。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我父亲他自己也是很有一种恻隐之心,很有人情味,很讲感情。
李苦禅速写
李:他不画马,他不画。晚年他说:“我就画花鸟吧。人家马有画得好的。”
李:那个是驴。
李:能画。
李:他不画。他最后还是专攻花鸟画,很少画走兽。有些人也问起他来,他就说:“虎,谁谁谁谁画得好;马,徐院长,还有谁谁谁画得好。”他还是有重点的。就是后来教我画画,说:“你就别来画我这个鹰、鹌鹑、八哥,别再画了。我跟你齐爷爷都岔开了,他画虾蟹、工笔草虫什么的,到我这儿,我就画大黑鸟儿。跟老师题材得岔开,才容易有自个儿的面貌。你就别再画我这套了,你就多画人物、动物,画点儿人都喜闻乐见的动物,画个小老虎,画个猴啊、小牛啊、小鹿啊,可爱,你画点儿这个。”人家看画的,先看你这个画可爱不可爱,说你画一犀牛,不可爱,你画一个食蚁兽,人家不认得。
李燕速写
我在动物园画画,开始我题材特别多,他不管,你爱画什么就画什么,所以我现在记得好些动物的名儿,什么科莫多龙啊,什么食蟹兽啊,你画他不管。到后来他才说:“你得挑着画,鹿苑,那儿画鹿;狮虎房,画狮子老虎,特别是生小虎的时候。小虎大一点儿就不好看了,又不像虎,又不像狗。得趁那阵儿小,好玩儿的时候,又像猫,又像虎,多画。哎呀,还有猴子,务必多画。你看谁一到猴山,都乐,实际上家里不一定有什么愁事儿呢,到那儿一看猴,都乐,喜欢,所以猴得多画。”我也喜欢,一听那个敲锣的,就是耍猴的来了,哎哟,各家各院孩子都出来了。那时候还有北京胡同呢,还安静,没那么多汽车响,所以一听锣响,大人孩子都出来看耍猴儿。
李:哎哟,有。
李:对,都是唐山那块儿的耍猴的,还有耍“乌丢丢”的,就是木偶戏。我小时候接触过好多民间文艺,例如唐山皮影戏,都看过。它走街串巷,一敲锣,大家一听,哎哟耍猴来喽,耍猴来喽,主要是小孩儿。当然出门得跟大人要钱,虽然人家过去不卖票,但是都得懂规矩,过去孩子也懂规矩,大人也懂规矩,一听说孩子看耍猴的去,给点儿零钱。他这个是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表演,然后把一个小笸箩给猴。那个猴儿呢,挨着圈儿地要钱,还冲人拜几拜,要完钱之后,交给主人。它有一套节目,猴翻跟头什么的。“一个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哎,还有猴挑担子。猴它没有肩膀,它那么罗着锅地挑。旁边这个耍猴的人还带唱的。耍完一回以后,他还有别的,有的小孩儿看完以为没有别的要走了,他一说就是唐山味儿的“别走哎,别走哎,我还会好几样儿呢!”儿时的这些兴趣,观察这些东西,影响一辈子。所以后来我进了中央美院,我父亲就集中让我画花鸟题材。过去啊,人物山水不要的题材全归花鸟,花鸟鱼虫走兽,都算花鸟画的题材。
花鸟也得画群众熟悉的,你画那个非洲犀鸟,巨嘴鸟,人家不认得。我父亲给我举一个什么例子呢?他有一次画一个鹈鹕,就那个大嘴的鸟,给白石老人看,白石老人说了:“这个好则好矣,人家都不认得,你这个画得挺好,也别废了,我给你补点景儿。”白石老人给补的景,完了还盖上自己的印章,我父亲在旁边题上字。这个故事我小时候就听了,就没见着这张画,后来有缘分,二十年前,在市场上看着了,拍卖会,我让人给举回来了。人家说:“这个不是李苦禅真迹,他一辈子哪画这个啊?”我说对了,这一辈子他还就画过这一张鹈鹕,现在在我这儿呢。老师过去教他的时候,就是这么教的。画花鸟画选的题材,得让老百姓一看都懂。
李燕 百猴图(局部)
李:喜欢啊,老让我画,所以就多,其实别的“我也会好几样儿呢!”哈哈!
李:对,李苦禅老人也特别讲:“速写离咱们写意画最近。”他说你画速写的时候,你只能取最生动的那一瞬间,而你画的时候,你是带着一定兴趣画的。其实你画的最好的速写,跟它原来的东西也不一样了,那不然的话,你照照片也能画了,是不是啊?而你有速写底子,你再看照片,你都能看活了。所以后来我画速写的工具,有一段改成什么了?炭条。细的地方用的棱,出线,大面,我就把那个炭条扁下来。哎,他最喜欢我用那个工具画的速写。
李:哎,这个一画一个面,一个肌肉群就出来了,还有质感。速写稿拿回来之后,就该进入第二个阶段,习作阶段。这个时候国画工具就使上了,往元书纸上画,这是个过渡。过渡到一定程度,咱们使宣纸,宣纸不是贵吗?慢慢进入创作,把你的意思加进去了。素描要练,但是最后他主张:“你素描停一停吧,就画速写吧。这离大写意尤其近。”
刘继卣老师上动物绘画课也让我们画速写去,他那个动物结构抓得多紧。最近在世博园展出徐悲鸿院长的51幅真迹,等新馆建成之后看,到那儿看去,咱们到那儿再细说说。那研究马体解剖,研究得多仔细啊。所以这个基本功不能不下。苦禅老人就是主张多画速写,他就是抓我的速写,抓得紧极了。
李:是啊,现在咱们没条件,有条件我带你画老虎去,我现在毕竟70多岁了。但是你周围有猫啊,你喜欢猫啊,你就画猫。你没感情就别画,你有感情,你画出来的猫就可爱,你不喜欢,画出来冷冰冰的,连画人物都是这样的道理。
李苦禅画鹈鹕,齐白石补景
李:这我们都见过,有些人他本身就是过分地理智,缺乏感情,他画的人都特理智。其实理智也不坏,就是看你干什么了。
徐德亮画猫
李:画画就差点儿。法医不能动感情,太理智的人画画就挑错了职业了。老人一直到晚年还都是喜怒哀乐形于色,一提起我爷爷奶奶,就掉眼泪。他很孝啊!当穷学生毕业了,成绩好了自立了,人家能请他教书,能挣钱了,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来得及孝敬上父母,我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