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20世纪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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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维森特·阿莱克桑德雷

维森特·阿莱克桑德雷(1898—1984)是“二七年一代”的重要成员。他于1898年4月26日出生在安达卢西亚首府塞维利亚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但他的童年是在马拉加度过的。他对这座南方的海滨城市怀有深厚的感情,将它视为“天堂之城”,那里的海滩、天空、浪花、朝霞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我海上岁月的城,你总在我眼前浮现。

你突然停住,悬挂在巍峨的山巅,

恰似垂直落向碧海的波澜,

你宛若君主,在苍天与大海之间

好像有一只手,关键时将你抓住

在永远坠入可爱的波涛之前。

(《独处的世界》)

阿莱克桑德雷十三岁随家人来到马德里,十五岁进入大学攻读法律和商学。毕业后,他在一所商业学校任助教,并做过铁路职员和金融记者。1925年,他患了肾结核,这使他不得不放弃原来的工作而闭门休养,从此决定将自己的一生献给缪斯,这也是他之所以在“二七年一代”的诗人中成名较晚的原因。1927年,当他们在塞维利亚集会纪念贡戈拉逝世300周年的时候,他尚未出版过诗集——当然,他早已在诗歌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他1928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轮廓》,1929年出版了散文诗集《大地的激情》,1931年又出版了诗集《如唇之剑》。1932年,他做了肾切除手术,身体更加虚弱,但从未放弃诗歌创作。1933年出版的诗集《毁灭或爱情》在第二年获得了西班牙国家文学奖,从此奠定了他在西班牙诗坛的地位。这时候他的身体已有所好转,但母亲的去世又使他陷入了悲伤。此后不久,他赴英国和法国旅行,并开始创作诗集《独处的世界》。这部诗集的命运不佳,1935年开始创作,1936年完成,却到1950年才出版。1935年,他结识了智利诗人聂鲁达,并共同主办《绿马诗刊》。西班牙内战期间,他虽然没有像阿尔贝蒂那样成为保卫共和国的战士,却也写了几首谣曲,后来被收入《西班牙内战谣曲总集》。如下面这首《马德里前线无名的民兵》:

请不要问他的名字。

他就在前方,

和全城一起

沿着河岸布防。

每日清晨挺立,

身披朝阳,

一半的光辉是生命,

另一半属于死亡。

每日清晨挺立,

像钢铁一样坚强,

目视前方

放射死神的光芒。

……

1937至1938年,阿莱克桑德雷再次病倒,这使他不得不放慢了诗歌创作的进度。由于健康的原因,在法西斯势力摧毁了共和国之后,他没有像其他“二七年一代”的诗人那样流亡国外,因而成了当时西班牙诗坛的精神领袖之一。1939年,他开始创作《天堂的影子》,历时五年才完成并出版。紧接着,他便开始创作《心的历史》。1949年,他成为皇家学院院士。他1953年出版了《最后的诞生》,1954年出版了《心的历史》。此后,陆续出版了散文集《萍水相逢》(1958)、诗集《在一个辽阔的领域》(1962)、《带名字的肖像》(1965)、《杂咏集》(1967)、《终极的诗》(1968)、《知识对话》(1974)、《我最好的诗》(1978)等作品。1977年,这位年近耄耋的诗人“由于他伟大的创作植根于西班牙的抒情诗传统和现代光辉的诗歌流派”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1984年,阿莱克桑德雷在与疾病抗争了六十年之后与世长辞。这位珍惜生活、拥抱自然、热爱人类的诗人,理应得到人们更多的尊敬与怀念。

正如瑞典皇家学院的授奖辞中所说,阿莱克桑德雷的诗歌创作既植根于西班牙诗歌的传统,又吸收了当代诗歌丰富的养分,受了纵横两方面的影响,是继承与创新相结合的产物,这也是他留给西班牙乃至世界诗坛的最宝贵的财富。

最初影响他的是“二七年一代”的另一位诗人兼评论家达马索·阿隆索(1898—1990)。他们同庚,又情趣相投,并一起见到了拉丁美洲现代主义诗歌大师鲁文·达里奥。后来他又结识了同时代的加西亚·洛尔卡、拉斐尔·阿尔贝蒂、豪尔赫·纪廉、佩德罗·萨利纳斯、马努埃尔·阿尔托拉吉雷、埃米里奥·普拉多斯、赫拉尔多·迭戈、路易斯·塞尔努达等人。他们的诗歌都或多或少地对阿莱克桑德雷的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超现实主义特征,这与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运动也不无关系,但应当指出的是,阿莱克桑德雷对“自动写作”却颇不以为然。

任何一位诗人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离不开传统的哺育与熏陶,尽管有时只是潜移默化而已。阿莱克桑德雷对此有着清晰的认识,并认为诺贝尔文学奖是颁发给培养他的文学传统的。在他由别人代为宣读的获奖演说中就列举了一系列前辈的名字,其中包括小说家加尔多斯、巴罗哈,诗人马查多、乌纳穆诺、希梅内斯以及更早的贝克尔(1836—1870),哲学家奥尔特加·伊·加塞特,散文家阿索林,小说家、戏剧家、诗人巴列因克兰,画家毕加索、米罗,音乐家法雅(1876—1946),等等;同时,他也追溯到了“前天”的传统,即西班牙的黄金世纪;他认为,没有这样一个优良的环境、这样一个肥沃的土壤、这样一个源泉,他乃至“二七年一代”的诗人们是不会成功的。这是一个成功诗人的肺腑之言。

阿莱克桑德雷的诗歌创作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轮廓》到《最后的诞生》。在这几部诗集中,诗人关注的是宇宙,是人和宇宙的关系,是人和宇宙的和谐,而促成这种“天人合一”的力量则是爱,是人对自然万物的爱。换句话说,人与自然的一致就是爱者与被爱者的一致。因此,在这些诗集中,写的大多是山岩、星体、河水、树木。总之,从无机物到动植物再到人。从马德里周围的丘陵到马拉加的大海,从微笑的昆虫到可怕的狮子,自然万物在诗人的笔下都人格化了。如下面这首《我要知道》:

快告诉我你存在的秘密;

我要知道石头为什么不是羽毛,

心为什么不是娇嫩的树苗,

在两条血管似的河流之间死去的姑娘

为什么不像所有的航船那样奔向海洋。

我要知道心是不是岸或雨,

是不是两人互相微笑时撇在一边的东西,或者是两只手的新的分界

它们紧握着不可分割的炽热的身体。

花朵,峭壁或疑问,渴望、太阳或皮鞭:

世界是一个整体,岸和眼睑,

当黎明努力渗入白天

黄鸟在双唇间安眠。

……

(《毁灭或爱情》)

仅在《毁灭或爱情》《天堂的影子》和《独处的世界》这三部诗集中,写月亮的就有9首,写大海的8首,写太阳的3首,再加上写天空、田野、黎明、夜色、雨水、树木的,其内容也就可想而知了。诗集《毁灭或爱情》共有54首诗,其中的39首都谈到了某种动物,而且他笔下的动物像岩石和阳光一样纯洁:“老虎的眸子闪烁着树林灵活的火光”,“没有防御的羚羊宛似新生灌木柔软的枝条”,“雄鹰的威严与高贵犹如浩瀚的大海”。从老虎到甲虫,都是大自然制作的完美的标本。但在诗人看来,所谓完美并不意味着没有矛盾和冲突,有阳光就会有阴影,有懂得爱的人便会有不懂得爱的人,诗人称后者为昏睡者或死去的人。诗人既赞美自然与城市的美丽壮观,也关注人类对环境的摧残与破坏。当然,或许他当时并没有自觉的环保意识,但正是这种对宇宙出于本能的热爱,却更为难能可贵,更应受到人们的钦佩与赞扬。

如前所述,阿莱克桑德雷认为万物有同一性,九九归一。从太阳、星球、岩石、树木到狮子、羚羊、苍鹰、蝴蝶,都是宇宙的组成部分。唯一能使它们和谐共处的便是爱。爱能使失衡得以缓解,使无序化作统一,使性的活力得到释放。爱的敌人是对自由的束缚,诗人渴望的正是无限与统一的自由。在他的头脑中,爱、恨、愤怒、毁灭是融为一体并相互转化的——“盘踞的蛇宛似炽烈的爱”,这就是为什么他将自己的成名诗作题为《毁灭或爱情》。但自由、爱情、生命终究会化为死亡,因此他将“死亡”看作是人生的最高行为,是“与上帝的神秘会合”。了解了诗人这样的思想逻辑,也就不难理解其诗作为什么会具有那么浓重的玄学色彩了。

在第一阶段的作品中,《轮廓》指的是天地之间的大范畴,世间万物无不包容其中。这是阿莱克桑德雷的处女作,它既有希梅内斯的严谨,又有萨利纳斯和纪廉的纯净。年轻诗人从观察世界入手,其内心活动与贝克尔颇为相似。《大地的激情》作于1928至1929年间,既受了弗洛伊德和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又具有新浪漫主义的风格。这是一部散文诗,是一部兼具创造性与破坏性的作品,其语言似乎是在整个宇宙的绝望中孕育出来的。诗集《如唇之剑》同样是这种宇宙观的忠实反映,但它是通过生命、死亡、现实、梦境等具体事物体现出来的。它具有欧洲超现实主义的朦胧色彩,但它的超现实主义却植根于浪漫主义之中。应当说,它的内容与形式是统一的。《毁灭或爱情》的题材虽然没有改变,但已突出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概念,从中可以看出诗人将“爱”视为自己最高的追求,从中不难发现修士路易斯·德·莱昂的痕迹。《天堂的影子》是作者从第一个阶段向第二个阶段过渡的桥梁。这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隐喻,诗中黎明的世界、魔幻的城市和热带的风光无不象征着作者由于西班牙内战而丧失了的美好世界。《独处的世界》与《天堂的影子》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这时的诗人已受到聂鲁达的影响,作品已不那么深奥,也更适于与人交流。由于“二七年一代”的诗人多流亡在外,这时的阿莱克桑德雷与达马索·阿隆索一起,成了西班牙年轻诗人效法的楷模。在《最后的诞生》中,阿莱克桑德雷把自己的想象力引向了似是而非的极端。在他看来,惟其有了死,生才有意义,诗人渴望着获得对死的超越,憧憬着最后的诞生。

从《心的历史》开始,阿莱克桑德雷的创作进入了第二阶段。他的思想有了明显的变化:从关注宇宙转向了更加关注人类,从关注个人转向了更加关注集体。这并非忏悔,而是诗人的成长、前进与升华。这恰恰说明了人生不是一个静止的湖泊,而是一条流淌着的江河。当然,这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是分不开的。个人主义的淡化,存在主义的流行,对人性关怀的重视,对社会的批评与承诺,都对阿莱克桑德雷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使他进一步将诗歌作为道德力量的载体,使他不再过多地重视别出心裁,而有意地扩大了读者的范围,尽管他始终是一个“为少数人”写作的诗人。值得注意的是,阿莱克桑德雷在此之前并非不关注人,恰恰相反,他同样是把人作为宇宙的核心,只是他关注的是宇宙的整体,他是把人当作物质元素来看待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他以前更关注宇宙,现在更关注人;以前更关注人和宇宙的关系,现在更关注人与人的关系。这与西班牙内战后诗歌的主流是吻合的,因为当时诗坛的主流是现实主义的社会诗歌。在表现人方面,《心的历史》有两个特点:一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咏叹,表现了童年、青年、中年、晚年等人生的不同阶段;二是诗人在选取讴歌的对象时,并不在意人物的大小,这也是西班牙文学和艺术的宝贵传统,大画家委拉斯开兹既画国王也画魔鬼,伊塔大祭司为一个保媒拉纤的老太婆写过挽歌,阿莱克桑德雷选取的题材同样有芸芸众生中的小人物。如下面这首《老人与太阳》:

他已生活了很长时间。

许多个傍晚,当太阳下山

老人在那里,倚着一棵树干,一棵粗大的树干。

那时我正好经过,便停下来,驻足观看。

老态龙钟,皱纹满面,与其说是忧伤不如说是已经熄灭的双眼。

他倚着那棵树干,太阳先靠近他,然后轻轻地咬着他的双脚。

他蜷缩着身躯,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

然后,太阳上升,将他沐浴,将他淹没,再缓缓地远离,

使他与自己温柔的光线融为一体。

啊,年迈的生命,年迈的滞留,在怎样地消融!

整个的炙烤,悲哀的经历,皱纹的残余,被侵蚀皮肤的不幸,

在怎样使自己崩溃,将自己锉平!

在《心的历史》中,诗人将生命视为拼搏,视为持续的艰难的工作,视为为了实现自我而付出的代价。在《颠沛流离》《生命的升华》《要满怀希望》等诗作中,生命犹如在峰峦叠嶂中的攀登;在《在两种黑暗之间:一道闪电》中,宛似在浩瀚荒漠中的跋涉;在《艰难》中,又像在茫茫大海上的远航;在《另一种痛苦》中,则是平时漫长的工作日。

阿莱克桑德雷第二阶段的创作还有《在一个辽阔的领域》(1962)、《带名字的肖像》(1965)、《终极的诗》(1968)、《知识对话》(1974)和《伟大的夜晚》(1991)等,主要是写自己昔日的经历。这时,他的目光已从宇宙空间和自然界转向人类自身。《在一个辽阔的领域》是诗人最长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最重要的诗集,是前两个时期的榫接与综合。诗人憧憬着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从而拓宽了作品内涵的深度与广度。他已经用平静的心态对待痛苦,表现得更加老练与成熟。如下面这首《杨树》:

一棵高大的杨树

在村镇中央。

这棵古老的树

严严实实

遮住了小小的广场。

矮小的房屋像凄凉的小动物

睡在树荫下。相信它们

有时会抬起头,投去高尚的目光

绿色的天空在歌唱或梦想。

一切都在酣睡,大树巍然屹立,巡视四方。

十个人也围不过来。

他们怀着深深的爱戴将它测量!

……

在《带名字的肖像》中,诗人以纯熟而又传神的笔法对一些人物做了生动、形象的描绘。《终极的诗》和《知识对话》这两部诗集的风格又有所改变,与第一阶段的作品有些相似,语言又变得深奥了,表达又变得隐晦而且不连贯了。《终极的诗》主要写的是对衰老与死亡的思考;《知识对话》主要写的是人类意识和世间情感的神秘。

尤其要指出的是,阿莱克桑德雷的诗作绝大部分都是在病榻上创作的。疾病的折磨使他甚至无法亲自去瑞典领取诺贝尔文学奖。在与疾病抗争的六十年中,支撑着他的是对自然、对人类、对生命的热爱,而始终与其相伴相随的则是诗歌。他为世界诗坛留下了宝贵的遗产,他是一位永远值得我们怀念的诗人。